清明刚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蜿蜒在群山环抱的武所城,水痕斑驳,深深浅浅的泥印子从城外一路延伸进来,杂乱无章,那是连日逃亡的百姓从外面带来的惶恐与泥泞的印记。“济仁堂”三个古朴厚重的木刻匾额,悬在门楣之上,色泽暗沉,却依旧显着几分旧日的堂皇气度。门板半开着,一股浓烈而复杂的药味迫不及待地涌出来,这气味,在武所县城飘荡了几十年,早已成了这方水土记忆里的一部分。
店堂内光线有些暗,高高的乌木柜台泛着陈年使用的油润光泽,傅鉴飞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身上是半旧的灰色直裰长衫,浆洗得干净挺括。他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安稳地放在膝盖上,手指骨节分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却刻着两道深痕。他目光沉静,掠过柜台前几张年轻而焦灼的脸,偶尔落在药柜那排排整齐的小抽屉上,每一个抽屉都贴着泛黄的签条,端正的小楷书写着药材的名目。
学徒佛生年轻,手脚麻利,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惶恐。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拉开药柜第二排中间那个标记着“当归”的抽屉。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赭红色的药片,散发着那熟悉的、微带辛辣又透着甘苦的醇厚气味。佛生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指尖捻起仅存的一点当归片,抖抖索索地放在戥子上。
“先生,”佛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怯意,怕惊扰了什么,“当归……快没了。这雨再下几天,怕是山路更断了,外头进的药材……”
傅鉴飞的眼皮似乎抬了抬,目光落在戥子微微下沉的杆上,又扫过那空了大半的当归抽屉。那里面几片孤零零的赭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喉头几不可闻地滚动了一下,那深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当归,归家,这药名里的祈愿,在乱世里竟成了一种奢求,一种辛辣的讽刺。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默重得让柜台前的空气都凝滞了。
“有多少,抓多少。”傅鉴飞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告诉乡亲,先紧着要紧的用。”他顿了顿,目光从当归抽屉移开,投向药柜最高层那几格被一把黄铜小锁牢牢锁住的抽屉。学徒们都知道,那里面锁着的是乌头、砒霜、巴豆之类的剧毒猛药,是傅家祖上传下的、用以应对极险极恶之疾的“虎狼”之器,轻易不得开启。此刻,那黄铜锁在幽暗处闪着一点微冷的光。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几乎是撞进门框的。来人裹着一件被雨水彻底浸透、沉甸甸贴在身上的旧蓝布短褂,头发紧贴在额角,不断往下淌着水珠,脸色苍白得吓人,浑身都在细微地打着颤。他肩头搭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褡裢,鼓鼓囊囊。这人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幽灵,带着一身寒气和水腥味儿闯进了药香弥漫的济仁堂,瞬间打破了那份沉滞的秩序感。
店堂里几个候诊抓药的人,连同佛生和其他学徒,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带着惊讶和警惕。战乱时节,每一个从外乡来的人,都可能带来不安的消息。
那水客喘着粗气,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裤管滴落在干燥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水,手忙脚乱地解开肩上的褡裢,在里面急促地摸索着,湿布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片刻后,他掏出一封用厚厚的油纸仔细包裹了几层的信件。那油纸也湿了边角,但显然保护了里面的东西。水客双手捧着信,朝着柜台后的傅鉴飞深深弯下腰,声音嘶哑而急促:“傅先生!托天之幸!漳州那边来的!傅……傅少公子的信!”他顿了顿,似乎感受到店内陡然凝固的气氛,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漳州……漳州城破了!惨啊!红军……红军打进去啦!张贞张师长的兵……哎,那叫一个……败得兵败如山倒啊!” 他摇着头,脸上是惊惧未退的余悸。
“漳州破了”四个字如同炸雷,在原本就弥漫着压抑情绪的济仁堂里轰然炸响。候诊的几个人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交换着惊恐的眼神,下意识地往门口挪了挪脚步,仿佛那破城的血腥气已经顺着雨水飘到了武所。佛生和其他学徒也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目光死死盯住水客手中那封油纸包裹的信。
傅鉴飞霍然起身。一直挺直的腰背似乎在这一瞬间绷得更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脸上惯有的那种沉静如水完全碎裂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骤然掠过——难以置信、惊愕、还有一丝压在眼底深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恐惧。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跨出柜台,只觉腿脚骤然发沉,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心跳的鼓点上。他径直走到水客面前,一把抓过了那封信。触手冰凉湿滑,那是油纸外残留的雨水,更是漳州城破的血与火传递过来的寒意。
他甚至忘了道谢,也忘了询问更多细节。捏着那封湿冷的信,傅鉴飞猛地转过身,朝着通往后院的内门走去,脚步快得几乎要带起一阵风。那背影,是某种坚固的东西在巨大冲击下骤然裂开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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