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缠缠绵绵落了两三日,青石板街面被浸润得油黑发亮,倒映着两侧低矮店铺黑黢黢的轮廓和铅灰色沉甸甸的天空。早市已过,街上行人稀疏,偶有裹着旧棉袄缩着脖子的路人匆匆踩过积水,发出单调而粘滞的“啪嗒”声。沿街店铺里透出的光线也是昏昏沉沉的,带着一种隔宿的恹气。
在这种湿冷的天气里却格外浓郁,仿佛能压住这黏腻空气里的浮躁与不安。药香混着雨水浸透木头的气息,从厚重的门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成了这条灰暗街道上一丝挥之不去的底色。
药铺后院东厢的轩窗半开着,用以透气。一张深褐色、油光沉润的老榆木小方桌摆在窗下。桌上置着一套脱了釉的粗陶茶具,一只红泥小炭炉燃着暗红的火苗,上面坐着把旧铜壶,水将沸未沸,发出极其细微的“咝咝”声,壶嘴里逸出丝丝缕缕的白气,扭动着升腾,旋即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傅鉴飞和朱师爷隔桌对坐。朱师爷,这位前清的刀笔师爷,如今是傅家姻亲,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藏青缎面旧棉袍,外罩一件玄色马褂,手里习惯性地盘着一对磨得玉润油亮的山核桃,“咯啦、咯啦”的轻响在安静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只是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比往年深了许多,像用刀细细刻过。山羊胡须捻在指间,随着他沉吟的节奏微微颤动。
“还是你这济仁堂好,”朱师爷啜了一口滚烫的粗茶,喟叹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旧文人的腔调,“煎药煮茶,气韵贯通,外面那些惶惶然,倒像是隔了山。”他放下粗瓷杯,杯底磕在木桌上,一声脆响,“鉴飞啊,这武所,如今真真成了个奇妙的所在——‘两不管’!西边,北边,翻过几座山梁子,就是他们念叨的苏区,‘耕者有其田’,口号震天响;南边呢,名义上归省府、归国府,可山高皇帝远,那点号令到了咱们这墙根,比猫叫还轻飘。”
他顿了顿,捻着胡须的手指节奏快了几分,眼睛望向窗外蒙蒙的雨雾,眼神复杂:“这夹缝里的清静,寻常人看着好,可你我心里都明白,这滋味……唉,比黄连汤熬在砂锅里,还更熬煎人心!悬在剃刀刃上,不知哪一阵风来,就掉下去了。”他抬手虚虚指了指屋顶,又指了指地下,意味深长。
傅鉴飞坐在他对面,一身半旧的深灰棉布长衫,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他没有盘核桃,只是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沉静地望着桌上陶杯里微微晃动的、褐色的茶水。听到朱师爷提起“耕者有其田”,他搁在膝上的左手指节,不易察觉地轻轻叩了一下。
朱师爷这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傅鉴飞心中那个装满了见闻与思绪的匣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柜台上药秤落盘的轻响:“苏区那边…确有些新气象。”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厢房的墙壁,落在了遥远的武北山乡,“年前腊月里,跑武北的货郎张老栓,带回来一本册子,黄麻纸钉的,《土地分配清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仿佛在回味那本粗糙册子带来的冲击:“大坪乡的。上面列得清清楚楚,李大田,原佃东王剥皮,现分得水田一亩二分,旱坡地三亩七分。名姓、田亩、方位,一笔一划,后面按着鲜红的手印。苏维埃政府盖的大印,朱砂印泥,红堂堂的。那李大田,往年秋里来抓药,愁得头都抬不起,裤腿上补丁摞补丁,常是一袋糙米、几个鸡蛋抵药钱。前些日子,他穿着崭新的靛青布褂子,揣着苏维埃银行发的纸票子来,硬气地要抹掉旧账,给娃抓新药。”傅鉴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暖意,那暖意并非来自炉火,而是源自一种底层终于得以伸展腰板的生机,“那眼神,那精气神,是装不出来的。分田,看来不是纸上画饼。”
“分田?”朱师爷手中盘核桃的动作骤然停下,那对油亮的核桃在他掌心僵住。他瘦削的脸上堆起深深的忧虑,山羊胡须微微颤抖,“唉,鉴飞啊,这确是菩萨心肠的手段,解民倒悬。可…可这田从何来?不都是掘了乡绅富户的根么!那王剥皮固是可恨,可乡梓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你想想,”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紧张,“去年冬月,湘水湾那边的赵家,算是积善人家了吧?老赵秀才还开过蒙馆,教过多少穷孩子识字!结果呢?家产充公,赵秀才被拉去乡公所,脖子上挂了块‘封建余孽’的牌子,游了整整三个庄子,最后……生生给吓破了胆,一病不起,没过正月十五就咽了气。”朱师爷摇着头,眼中是货真价实的痛惜和惊惧,“这手段…太酷烈!太酷烈了!非圣贤教化之道!好比治病,求的是固本培元,徐徐图之,哪能…哪能上来就斧凿刀劈,刮骨疗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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