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内门在他身后被猛地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这声响隔绝了前堂所有的目光和低语,也隔绝了那浓郁的药香和尘世的喧嚣。
后院天井不大,被四面高墙围着,光线比前堂更显幽暗。雨水顺着青灰色的瓦檐滴落下来,在天井角落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院落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敲得人心头发慌。青苔沿着墙根湿漉漉地爬行,空气里除了水汽,还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带着泥腥味的阴冷。
傅鉴飞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握着信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骨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张包裹信件的油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冰,冻得他指尖发麻。他几乎是粗暴地撕扯开那层湿冷的油纸,信封本身也带着湿气,边角有些软烂,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
里面的信纸被小心地折叠着,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纸张粗粝,带着一种劣质草纸的土黄色,与他平日里惯用的宣纸有着云泥之别。信纸边缘并不齐整,显然是被草草裁切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是儿子的笔迹没错,傅善辉!但那字形却歪歪扭扭,力道忽轻忽重,笔画时而虚浮断续,时而又刻入纸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和挣扎。这绝不是儿子平日那清秀工整的字!傅鉴飞的心猛地向下沉坠,像一块被投入深井的石头。受伤了?还是病重?惊恐的情绪如同冰冷滑腻的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贪婪地、逐字逐句地捕捉着纸上的内容,视线焦灼地移动,跳过前面报平安的、显然是勉强支撑着写下的几行字。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信纸中间偏下的位置,那几行字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于漳州城南遭遇新军,力战不敌被俘……然新军……新军与众军不同……待俘虏无苛责,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尤重伤患救治……其医官见儿粗通岐黄,恳切相邀……儿……儿思虑再三,深感其……其‘为穷人治病’之宗旨,合医者本心……儿……儿已自愿加入新军,在团卫生队效力……随军北上……万望父亲宽宥……善辉泣血叩首……”
“自愿加入……新军……”“为穷人治病……”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珠生疼!
一股无法遏制的灼热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冲上头顶。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傅鉴飞的脑子里炸开了。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歪扭的笔画都像是在嘲弄他半生的坚守、一生的期望!
他傅家世代清名,悬壶济世,累积的声名,竟被儿子如此轻易地舍弃,扔进了“叛军”“俘虏”的泥潭!
正低头整理药碾的佛生,看到突然没有声响的师父,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铜杵“当啷”一声掉在石臼里,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其他几个学徒,有的在碾药,有的在核对账目,有的在擦拭柜台,此刻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直在原地。碾药的手停在半空,翻动账页的手指凝固不动,擦拭的动作彻底顿住。
几个还没离开的候诊乡邻也有点惶恐不安。
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紧搂了搂,孩子被惊醒,刚要张嘴哭,妇人脸色惨白地赶紧用手捂住孩子的嘴,另一只手慌乱地比划着“嘘”的手势,眼中满是惊惧。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手里捏着刚抓好的药包,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诧。
死寂。唯有后院隐约传来的、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门板,也撞击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后院天井。
傅鉴飞背靠着紧闭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佝偻着腰,枯瘦的双手撑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混合着溅上去的茶水,沿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善辉出生那年,......
济仁堂后厅的门窗全都敞开着,带着花香的春风和煦地吹进来。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初生的婴儿,婴儿的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沉。妻子倚在床头,虽然虚弱,脸上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早已备好裁切整齐的素纹生宣、新开的紫端砚、一块顶级的徽州松烟墨,还有一支笔尖饱满的狼毫。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挽起袖口,亲自研墨,动作舒缓而有力,墨锭在砚池里一圈圈磨过,发出细匀的沙沙声。清水渐渐变得浓黑、油亮,墨香在室内氤氲开来。
他轻轻放下墨锭,拿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笔画。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两个遒劲有力、端方雅正的大字跃然纸上——“善辉”!每一笔都凝聚着他对这个新生命的无限期许:向善如流,辉光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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