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湾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下,一张新刷了浆糊、墨迹淋漓的大布告贴得端端正正,吸住了过路人的目光:
武平县苏维埃政府布告
--土地法令
一切土地,收归苏维埃公有!
废除一切旧债!
打倒土豪劣绅!平均分配田地!
工农当家作主!
湘湖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刘克范
公历一九三零年六月
布告右下角加盖的鲜红镰刀锤子印章,与二十里外武北区苏维埃政府驻地陈坑的样式如出一辙。此时距闽西苏区第二次工农兵代表大会闭幕仅半月,武北片区正掀起苏维埃建设热潮。
识字的人不多,但认得那鲜红的镰刀锤子大印,也知道那大印盖上去的分量。一群刚从田里回来的后生仔,裤脚卷到膝盖,赤脚上沾满泥巴,围在布告前,任由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脖颈往下淌,滴滴答答砸进脚下的尘土里。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块醒目疤痕的壮实汉子,用他粗哑却洪亮的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每念一条,人群里就爆出一阵压低了的、却透着无尽热切的骚动和叫好声。
听见没?田,是大家的了!疤脸汉子猛地挥了下拳头,手臂上的腱子肉绷得紧紧的,旧债?滚他娘的蛋!咱欠傅老财那驴打滚的阎王债,一笔勾销!往后,咱种自己的田,吃自己打的粮!
真的......真的分下来了?人群里,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颤巍巍地问,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抠着身边一个后生的肩膀,浑浊的老眼里闪动着不敢置信的泪光,刘阿公,再也不用看地主老财的脸色,交那剥皮抽筋的租子了?他叫刘阿公,租种了傅家地主一辈子薄田,欠下的租子和阎王债,压得他脊梁骨从未直起来过。
阿公,是真的!被抓住肩膀的后生激动地嚷着,你看那大印!红通通的!我们分了田,自己种,自己收!再也不用给那些吸血鬼交一粒谷子了!
欢呼声像被点燃的火药,瞬间在老樟树下炸开,饱含着辛酸和狂喜。也有人抹着眼泪,那是想起过去被铁算盘和高利贷生生逼死的亲人。远处的田埂上,几个穿着蓝灰色短褂、背着梭镖的赤卫队员匆匆走过,他们的脚步轻快而坚定,腰间扎着的红布带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异常鲜艳,护卫着这片正在翻天覆地的土地。这些赤卫队员隶属于新成立的武北独立营,昨夜刚配合红十二军捣毁了帽村地主炮楼。
就在这片热浪翻滚的喧嚣边缘,在大樟树垂下的浓密阴影里,静静立着一个人影。是董敬胜,他穿着和周围农人无异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和肩膀处蹭得几乎发白,清晰可见磨损破旧的小洞。裤子是土织的粗布,膝盖上两块大大的补丁针脚粗疏,沾满了新鲜的泥点子。他赤着双脚,微微佝偻着一点背,双手习惯性地笼在袖筒中,整个身形都透着一种与这喧腾场面格格不入的沉默和收敛,像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石头,静静地隐藏在激流的旋涡边缘。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它们深陷在眼窝里,目光像长了钩子,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胶着在布告末尾那个鲜红的名字上--刘克范。这个名字对他太熟悉了。董敬胜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刘克范......这个名字和那个已经被清算的名字--傅金光,在他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死死纠缠在一起。
此时的刘克范正坐在桃溪镇刘氏宗祠改建的苏维埃办公室里,桌上摊开着武北苏区十乡的土地统计表。作为武北区苏维埃主席,他深知湘湖乡的分田工作至关重要:敬胜同志是个实在人,可这分田不是分浮财,得把政策讲透......
傅金光,那个曾经在湘水湾乃至在湘湖都有些影响力的人物,拥有大片田亩、山林、店铺的地主,那个被唤作傅老财的人,是他董敬胜名义上的父亲。不,更确切地说,是养父。
董敬胜的生身父亲,那个在董敬胜模糊得如同晨雾般的幼年记忆里,曾展现过短暂温情的男人,早已渺无音讯,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刻在祠堂角落里的、早已蒙尘的名字。而傅金光,那个精于算计、心肠冷硬的地主,因为姑父傅鉴飞的关系,也因为董家是湘水湾的原住民,还是因生父和他的交情,是傅金光将襁褓中的董敬胜抱回了傅家那高墙深院的大宅。董敬胜是吃着傅家的饭长大的,也在这里享受到了足够的家庭温暖。记忆里,傅金光经常地称赞他,鼓励他。在董敬胜显露出超出同龄人的对账目、契书的兴趣和某种精明时,傅金光的脸上更是流露出一种欣赏的神色。
真可能是块做生意的料。傅金光曾高兴的评价过幼年的董敬胜。那语气,不只是在夸赞自己的儿子,更像是在践行着一种承诺,或者在根植着一种希望。后来才知道,傅金光是在培养他,甚至让他很小就接触到了傅家最核心的产业--那个藏在村后山坳里的榨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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