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城的心脏,文庙大成殿,那方“汀州县苏维埃政府”的大红木牌刚刚钉上朱漆剥落的门柱,木锤敲击钉帽的“咚咚”声,力透纸背,敲进每一个围拢过来、屏息凝神的人心里。范新梅站在门槛内,目光从新漆未干的红字上扫过,再看向门外黑压压的人头,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手心却一片冰凉。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用力捏紧了斜挎在身前、那个洗得发白的土布文件包粗糙的带子。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几页油印文件就躺在里面,墨迹还没完全干透,纸页边缘毛糙,墨味浓重刺鼻。
“新梅同志!”妇女委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客家女子,面容清瘦,颧骨略高,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锥,锐利逼人。她叫林秋月,一身洗得泛白的灰布军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快步走来,将一叠更厚的名单和几张画着简易表格的纸张塞到范新梅怀里,“抓紧!分田委员会那边催得火烧眉毛!各乡各户的妇女、儿童人数,能顶劳力不能顶劳力的,今晚以前必须理清!登记册在白区那边被毁了,现在要从头摸!”她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旁边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早已摆开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方桌,上面铺开一块红布作为标记,毛笔砚台墨汁草纸散乱一片。范新梅只觉脑子嗡地一声,那庞大的数字和人名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另外,”林秋月目光扫过门外几个瑟缩着不敢上前、眼神浑浊的缠足老妇,眉头拧得更深,“看见没有?那几双‘三寸金莲’!县苏主席刚下了命令!‘放脚’、‘剪发’,这两件事,是砸碎封建枷锁的头一把铁锤!刻不容缓!就从今天开始!先从县城!先从她们开始!”她的手指指向门外,指尖仿佛带着火星。
范新梅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几个老妇显然听到了,像受惊的兔子,慌慌张张地往人堆后面缩,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恐惧、茫然和一种深植骨髓的麻木。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梳着细细黄黄的小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这一切。范新梅心头一紧,一股莫名的酸涩堵住了喉咙。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直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情绪。她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明白,秋月姐!头一把锤子,我来砸!”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不再是缓慢流淌的溪水,而是裹挟着泥沙石块、咆哮奔涌的山洪。范新梅的身影卷进了这洪流的中心。
城西,破旧的周氏家祠。潮湿阴冷的天井里,挤满了女人。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劣质头油长期未洗的馊味、裹脚布陈年累月沤出的腐臭、以及因紧张恐惧而散发出的浓重汗味。她们像一群惊惶失措的羊,被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驱赶到这里,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畏缩与麻木。
“天杀的哟!这头发……这头发是爹娘给的!剪不得!剪了要遭天谴的啊!菩萨娘娘看着哩!”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哭嚎着,死死护住自己稀疏灰白的发髻。那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子紧紧别着,是她几十年生活的唯一象征。
“就是!脚放了还咋走路?骨头都长弯了,掰开那不要了命去?”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把那双畸形的小脚拼命往破旧的裙子底下藏,试图掩盖那令人心痛的扭曲形状。
恐惧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几个穿着崭新列宁装、短发显得格外干练的年轻妇女委员,拿着剪刀和几把钝口斧头,站在祠堂台阶上,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决心,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范新梅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半旧蓝布衫,头发用红头绳紧紧扎在脑后,显得格外利落。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她走到那个抱着瘦小女孩的老妇跟前,蹲下身,平视着女孩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意的大眼睛。
“阿妹,告诉姨姨,你叫什么名?”范新梅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女孩怯生生地往老妇人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阿……阿凤……”
“阿凤,好听。”范新梅笑了,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阿凤被旧布头缠得紧紧的、发育不良的小脚趾,“脚脚包着,疼不疼?”
阿凤扁了扁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委屈地点点头。
“看,”范新梅站起身,目光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地穿透祠堂的沉闷,“看看我们的女娃!她疼!这疼不是天生的!是裹出来的!”她猛地指向祠堂正中最高的供桌,那上面层层叠叠供奉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香火缭绕,气氛肃穆压抑,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审视着下面的人群。“看看这供桌!它供的是死人!供的是千百年来压在我们女人头上的石头!”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多少代人了?多少代女人在这石头底下喘不过气?骨头被裹折了,脑子被捂傻了!一辈子围着锅台、围着男人、围着生儿子打转!活得不如一头能下地拉犁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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