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阵骚动,不少妇女低下了头。那枯瘦老妇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痛苦。
“红军来了!苏维埃立起来了!”范新梅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这石头,今天就得砸碎!”她目光如电,猛地扫向祠堂角落一张蒙尘的、制作精巧的红木缠脚凳。那张凳子腿脚蜷曲,凳面凹陷,木头泛着一种被油脂汗水浸润多年才有的油黑光亮,像一件浸透着无数女子血泪和屈辱的刑具,在角落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把它拖出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妇女委员应声而出,在一片惊呼声中,将那沉重的缠脚凳重重拖到天井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象征物上,空气凝滞了。
范新梅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身上。那妇人身材矮壮,脸上带着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粗糙红痕,一双粗糙的大手骨节分明,此刻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躲闪。范新梅认得她,是东门外的陈二嫂,有名的能干,脾气也烈,可惜也是双缠得变了形的小脚,下田干活总比别人慢几分。
“二嫂!”范新梅高声喊道,“你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这砸碎枷锁的第一锤,你来!”
陈二嫂猛地一抖,怀里的孩子差点掉下来。她看着地上那油光锃亮、仿佛带着诅咒的凳子,又看看周围人复杂的目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二嫂!”范新梅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想想你爹娘当初是怎么哭着给你裹的脚?想想你下田插秧,疼得夜里直哼哼?想想你男人嫌你走路慢拖后腿?这凳子,它捆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脚,是你娘、你外婆、你曾外祖母……是千年万代咱汀州女人的命!”她顿了顿,眼中燃着火,“砸了它!砸了这吃人的东西!让阿凤她们,再不用遭这个罪!”
陈二嫂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猛地将怀里的孩子塞给旁边一个妇女,几步就跨到那缠脚凳前。她弯下腰,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旁边妇女递过来的那把沉重钝斧的木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盯着那凳子,仿佛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祠堂里死一般寂静,连孩子的哭闹都停了。
“嘿——!”一声沉闷的、用尽全力的嘶吼从陈二嫂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积压了半生的屈辱和愤怒。她抡起钝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哐——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在古老祠堂里炸开!
锋刃并未完全砍断坚实的凳腿,但笨重的斧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那蜷曲的凳腿和凳面的连接处。精巧的红木雕花应声碎裂,木屑四溅!一条凳腿瞬间被砸得扭曲变形,几乎断裂!那沉闷而暴烈的撞击声,如同一个惊雷在每个人的胸腔里炸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也震碎了祠堂里凝固了千年的死寂。一股灰尘混合着木头腐朽的气息猛地腾起,弥漫开来。
陈二嫂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颊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死死盯着那被砸坏、几乎断裂的凳子,眼中最初是狂暴的宣泄,随即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最后,一种滚烫的东西迅速在她眼眶里积蓄,终于决堤而出。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脚下碎裂的木屑上。那眼泪滚烫,仿佛带着她被禁锢了半生的血泪温度。
这无声的泪崩,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剪!放脚!”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首先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破茧的勇气。
“剪!放脚!”
“放脚!”
呼喊声瞬间连成一片,最初是几个年轻女子尖利的声音,接着是更多压抑已久的声音加入,汇成一股沉闷而汹涌的洪流,冲击着祠堂古老的梁柱。几个原本瑟缩在后面的年轻女孩,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冲到拿着剪刀的委员面前,眼中噙着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果决:“剪我的!”她们闭上眼睛,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仿佛引颈就戮。剪刀冰冷的金属贴着头皮划过,一缕缕枯黄或乌黑的发辫应声而落,掉在布满尘埃的地面。那剪断的,不仅仅是束缚身体的发丝,更是勒在精神上无数道看不见的绞索。
范新梅走到那个一直抱着阿凤的老妇身边,蹲下身,声音柔和但不容置疑:“阿婆,我晓得你怕。可你看看阿凤。”她轻轻抚摸着阿凤细弱的脚踝,解开那层层缠裹、散发着异味的陈旧布条,露出里面被挤压得变形发紫、几乎不见天日的小脚丫。“你想她将来也这样吗?走路都怕摔?疼得夜里睡不着觉?”
老妇浑浊的眼睛看看怀里懵懂的阿凤,又看看地上那被砸得扭曲变形的缠脚凳,再看看周围女子们剪发后露出的光洁后颈和脸上那种奇异的、混合着痛楚与新生的神情。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最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点了点头。浑浊的泪水沿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阿凤的头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