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最重的誓言在狭小的后堂炸开,带着血气,撞在四壁嗡嗡回响。
灶间隔帘微动,嘉桐端着刚煎好的药碗,僵在门边,眼中泪光闪动。林蕴之默默拿起桌上盛米的粗陶碗,倒了半碗清水,递到敬胜面前。按客家乡俗,清水为鉴,对天立誓。
敬胜双手接过水碗,仰头一饮而尽!
傅鉴飞紧绷如弓弦的身形终于松弛下来一丝。
他弯腰,双手扶起敬胜。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老一少的手紧紧交握,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如同风雨中两株盘根错节的老树与新苗。
“账本里,”傅鉴飞的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平稳,却带着剜骨疗毒后的决绝,“夹着几张方子。一张是治榨油后水车轴承磨损的偏方,用老茶油熬煮山苍子根和松脂,冷了敷上去,比铁箍还牢。一张是驱茶山虫害的烟熏方子,艾草、辣蓼、雷公藤粉混着陈年谷壳……都试过,管用。”
他顿了顿:“还有一张……是金光叔去年入冬时咳得厉害,我给他开的润肺方。药材这里都有,你……把这些方子带回去,交给哑女,看谁嗓子不爽利,煎了喝。”
敬胜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金光的命数就该如此,……历史大潮流,我们要跟上啊。”傅鉴飞推开窗,夜风裹着赤水河的水汽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我们活着的,要顺应,要适应,要扎根啊。”
鸡叫三遍时,董敬胜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樟木匣子,踏着武所城青石板上清冷的晨光走了。他高大的背影在薄雾中渐行渐远,步履却比来时沉重也踏实了许多。
佛生拆下济仁堂门口的排门板,“吱呀呀”的声音搅碎了清晨的宁静。街对面米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开张,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匆匆跑过。城门口方向,隐隐传来民团操练的呼喝。
傅鉴飞立在药铺门口。晨曦给他霜白的鬓角镀上淡金。鸟雀在街角的老樟树上叽喳跳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昨夜残留的酒气、炖鸡汤的油腻、熬煮后草药的清苦都已散去,只有佛生拖出晾晒的、新收的广藿香和佩兰,散发出醒脑的浓郁草木清气,丝丝缕缕,坚定地弥漫开来,压住了这乱世浮沉间无处不在的血腥与尘埃。
后堂,嘉桐把昨夜煎药的药渣倒在院角背阴处。她蹲下身,拨开湿润的泥土,将药渣仔细埋好。灶膛里未烬的余灰被她小心铲出,覆在最上面一层。按客家老辈人的说法,这样埋下的药渣,就能把病气和晦气一同锁进地底深处。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仰头望向瓦蓝的天空。
董敬胜背着樟木匣子离开后的第七日,武所城笼罩在一种焦躁的闷热里。赤水河水愈发浑浊滞重,码头边的鱼腥气混着腐烂水草的异味,丝丝缕缕钻进城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济仁堂的药香似乎也压不住城中的惶惶。民团巡逻得愈发频繁,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刀鞘和枪托碰撞的声音,比往日更刺耳地宣示着某种紧绷。佛生晒药时,总忍不住往街口张望,被林蕴之轻轻一声咳嗽唤回神。
这日午后,药铺难得清闲。傅鉴飞坐在诊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靛蓝粗布帕子上的“生”字,目光却投向窗外。老樟树的浓荫在炙热的风中微微摇曳,叶片翻飞,露出底下灰白的背面,像无数闪烁的眼。
突然,一阵急促又刻意压低的拍门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昏沉。
“傅先生!傅先生开开门!”是河背李阿婆苍老惊惶的声音。
佛生赶忙开门。李阿婆几乎是跌撞进来,花白头发散乱,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小孙子。孩子歪着头,脸色青紫,牙关紧咬,四肢间歇地、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
“傅先生!救救我的孙崽!又抽了!比上次更凶啊!”李阿婆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傅鉴飞眼神一凛,起身绕过诊案:“抱到里间榻上!蕴之,取紫雪散!佛生,去后面井里打桶冷水,快!”
林蕴之已疾步从屏风后奔出,手中托着一个瓷青药瓶。嘉桐也从灶间奔来,手里端着铜盆。小小的后堂瞬间被紧张的气氛填满。
孩子被平放在诊榻上,抽搐依然剧烈。傅鉴飞迅速捏开孩子的牙关,取过一根裹着干净棉布的竹片垫在齿间,防止咬伤舌头。他指尖再次搭上孩子的腕脉,这一次,那滑涩难寻的脉象似乎清晰了一点,却显出极度的躁急和紊乱,如同沸水下的乱麻。
“热毒壅盛,引动肝风……”傅鉴飞眉头紧锁,声音低沉,“紫雪散化温水先灌下!嘉桐,冷水拧帕敷额!蕴之,针盒!”
林蕴之熟练地打开针盒,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傅鉴飞接过,指尖在灯火上快速掠过,对准孩子的人中穴,沉稳而迅速地刺下!
银针捻转间,孩子的抽搐似乎弱了一分。嘉桐拧的冷水帕子敷上额头,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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