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黄、钩藤、僵蚕、羚羊角粉……”傅鉴飞口中念着药名,目光扫过药柜方向。林蕴之心领神会,早已快步过去拉开相应的药屉。
“先生,”李阿婆跪在榻边,双手合十,语无伦次,“求您了,一定要救救他!他爹……他爹去汀州贩盐,快两个月没音信了……这孩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
傅鉴飞捻针的手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又是汀州,又是音信断绝。这乱世,人命如同草芥,连寻个亲人都如大海捞针。他定了定神,针尖再次沉稳捻动。
药吊子在灶间重新燃起,浓重的草药气弥漫开来。水车轴承开裂般的“嘎吱”声,老油茶树孤伶伶的剪影,哑女无声的泪眼……这些画面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却被傅鉴飞强行按下。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带着樟脑辛香和艾草清苦的药铺气息,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会好的,阿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笃定,“孩子心火盛,惊风未入脏腑。”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孩子的抽搐终于平息,沉沉睡去,虽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趋平稳。李阿婆千恩万谢,把攒在手心、汗湿了的一小卷毛票塞给林蕴之,背着孙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药铺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只有灶间药吊子“咕嘟咕嘟”的微响。疲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傅鉴飞靠着诊案,揉了揉眉心。林蕴之递过一杯温热的合欢花茶。
“敬胜……该到湘水湾了吧?”她轻声问。
傅鉴飞望着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花瓣:“该到了。路上不太平,只盼他脚程快些。”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喧哗,夹杂着佛生惊慌的劝阻声:“……各位老总,先生刚看完诊,歇着呢……” 门板被粗暴地推开!
三个穿着土黄色民团制服、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酒糟鼻的小头目,姓刁。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瞬间冲淡了药香。
“傅先生,”刁头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诊案前的凳子上,三角眼扫视着药铺,皮笑肉不笑,“这大热天的,歇什么歇?兄弟们跑上跑下剿‘匪’,腰酸背痛,给弄点提神解乏的好东西!”他身后两个团丁,一个揉着肩膀,一个捂着后腰,眼神贪婪地在药柜上逡巡。
林蕴之不动声色地将刚收起的毛票塞进袖中,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刁队长辛苦。提神的药有,刚配好的清心消暑茶饮,这就给各位沏上。”
“茶?”刁头目嗤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谁要喝那苦水!老子们要的是真正提气的东西!参片!鹿茸!再不济,弄点好膏药贴贴也成!”他目光落在傅鉴飞身上,“傅先生,你是明白人。金光头那事儿,虽说他自己找死,可也给你们济仁堂惹了不少闲话不是?团长还念着你们傅家祖传的医术,还是国军好吧。兄弟们为了保护这个武所,也是拼了命的。这劳碌……”
赤裸裸的敲诈。
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硝烟味,比方才惊风的孩子带来的紧张更令人窒息。
佛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柜台里缩了缩。嘉桐在灶间门口僵立着,手里还抓着火钳,指节捏得发白。
傅鉴飞慢慢端起那杯合欢花茶,啜了一口。微涩的花香在舌尖漾开,压下喉头翻滚的腥气。樟木匣子交付时的沉重感,樟脑的辛烈,茶籽的清香,还有掌心下敬胜那颤抖却最终挺直的肩膊……这些意象交织着,在他心头盘旋。
他把茶杯轻轻放下,杯底磕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响。
“刁队长说笑了。”傅鉴飞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济仁堂做的是治病救人的营生,祖传的药材,只用在病人身上。您几位龙精虎猛,眼明手快,剿匪护城辛苦是真,提神么,”他抬手,指向旁边药柜一个小抽屉,“上好薄荷脑油,清凉醒脑,擦太阳穴最管用。佛生,取三瓶来,给队长和兄弟们带上。”
刁头目三角眼一眯,脸上横肉抽动,显然不满这打发要饭似的薄荷油。他刚要发作,傅鉴飞的目光却迎了上去,那是一种阅尽沧桑、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医者悲悯的沉静。
这沉静里,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让刁头目心头莫名发憷的东西——是医者对生死的漠然?还是这老骨头背后看不见的根基?毕竟,傅家在这武所城盘根错节,连团长他爹的病,都得靠这老家伙的药吊着……
“哼!”刁头目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过佛生哆哆嗦嗦递上来的三个小瓷瓶,“算你识相!弟兄们,走!”他一挥手,两个团丁骂骂咧咧地跟着出了门。
沉重的脚步和骂咧声远去。药铺里一片死寂。灶上药吊子里的水熬干了,发出“滋滋”的焦糊味。嘉桐如梦初醒,慌忙跑过去抢救。
傅鉴飞依旧坐在诊案后,抬眼望向门外。炽烈的阳光白花花地打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赤水河浑浊的水气,樟木的辛香,煎糊的草药味,还有那尚未散尽的、民团带来的汗臭与烟草的浊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武所城的每一个角落。
“把门板……上好吧。”他对林蕴之道,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却又像绷紧的弓弦,蕴藏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林蕴之轻轻应了一声。当最后一块排门板合拢,将炽白的光和浑浊的世道暂时隔绝在外时,济仁堂内,那由无数种草木精灵熬炼而成的、厚重而清冽的药香,仿佛浓稠的琥珀,在昏暗中无声地弥漫开来,固执地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尚在艰难喘息的生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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