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激动起来:“不代表?那谁代表?叶挺的部队吗?他们过境时,砸了多少土豪劣绅的祠堂,分了他们的田地浮财!是,那些人是罪有应得,敲骨吸髓!可……可农会呢?象洞那边传来的消息你也听到了!说是‘一切权力归农会’,可实际上呢?是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欠租欠债的赖皮破落户当了权!指鹿为马,公报私仇!谁家地多几亩,房多两间,铺子大一点,就成了‘土豪劣绅’!稍有不服,轻则挂牌游街,戴高帽抹黑脸,重则……重则就是私刑!活埋!沉潭!这……这哪里是革命?这是趁乱打劫,是公报私仇,是群氓乱舞!这……这与我辈悬壶济世所秉持的仁心、秩序,岂非背道而驰?”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拔高,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褥。
林蕴芝沉默片刻,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虑,但语气依然冷静:“是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任何大潮初起,免不了混入污秽,裹挟暴戾。象洞的情形,我也听闻,确实令人发指,良善者惊惶。可鉴飞,你只见了这浊流,可曾想过,这浊流因何而起?若非土地兼并如虎,苛捐杂税如蝗,官商勾结如狼,让千百农民终年劳作不得温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如牛马,死如草芥,哪来这般滔天的怨气?哪来这般汹涌的怒火?那口号虽是‘打土豪,分田地’,可真正点燃火药的,是千百年的积贫积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绝望啊!”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像锤子敲打在傅鉴飞的心上。
傅鉴飞反驳,但底气已不如先前:“绝望?谁人不绝望?你看那些小商小贩,那些小工学徒,那些像我们这样的薄有产业者,难道就不绝望?今日农会能打王老爷李老爷,明日焉知不会打到我傅鉴飞头上?我济仁堂薄有产业,几间铺面,一个库房,几十亩薄田租赁给佃户,在那些红了眼的农会委员眼里,不也是‘小土豪’、‘小劣绅’?他们说‘共产’,就是要‘共’我的产!说‘革命’,就是要革我这种人的命!蕴芝,我寒窗苦读,精研岐黄,不敢说妙手回春,但也兢兢业业,治病救人,从未巧取豪夺,从未鱼肉乡里。难道就因为比那些吃不上饭的多几口余粮,多几间遮风避雨的屋子,就成了‘革命’的对象?就该被‘均’?被‘分’?甚至……像梦里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林蕴芝深深地凝视着丈夫,眼中既有理解,也有深深的惋惜:“鉴飞,你的恐惧,是人之常情。我们生在这样的人家,读了书,有了这点家业,自然害怕失去。但你的眼界,不该只困在这方寸的‘得失’之井里。”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你只看那些‘乱象’,可曾看到星星之火燎原背后的势?红带子兵虽是败退三河坝,路过闽西,但火种已播下。农会、赤卫队如雨后春笋,为何能成燎原之势?肯定是原来的国军管治不得民心。红带子兵把“没收五十亩以上的大地主的土地”“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叫得震天响,为什么能在田间地头口耳相传?因为它让那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却‘无立锥之地’的农民,看到了拥有自己土地的希望!那是几千年农耕文明下,农民最朴素、最根本的渴望!有了地,就有了根,有了命!你行医讲究‘固本培元’,对一个农人,什么是本?什么是元?就是脚下的土地!”
她转过身,背对着微弱的星光,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凝重。
“你说秩序?你信奉的秩序是什么?是清廷的顶戴花翎?是北洋的督军衙门?还是如今南京那个四分五裂、贪腐横行、视百姓如草芥的国民政府?你行医时,可曾见过因交不起租子被逼得卖儿卖女、上吊投河的农妇?可曾见过被拉壮丁打断腿丢回家自生自灭的后生?可曾见过因‘剿共捐’、‘保安费’而被逼得家徒四壁、一病不起的苦主?我们济仁堂每年施舍多少药材给那些无钱看病的穷苦人?可杯水车薪,能救几人?能救几时?这腐朽透顶、吃人不吐骨头的旧秩序,难道不该被打破?难道还要让它继续维持下去,继续吸食民脂民膏,继续制造绝望吗?”
林蕴芝的诘问如同连珠炮,带着她平时少有的激烈。她并非不同情丈夫的恐惧,但她更痛心于他囿于自身阶层的局限性,而看不到那山呼海啸般变革浪潮之下,被压抑了千百年的、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吼与渴望。
傅鉴飞被妻子连番诘问震得哑口无言,脸上阵红阵白。感觉这一年,林蕴芝象变了一个人。
他想起药铺里那些衣衫褴褛的病人,想起他们浑浊眼神中的绝望,想起那些因贫困而延误治疗最终撒手人寰的悲剧。他嗫嚅着:“秩序……总需有人维持……打破之后呢?就是象洞那样的乱局?就是蓝玉田那样的得势小人?你讲‘那边’有理想,有主义,可真正落到实处的,却多是暴力与混乱!仁心何在?道义何存?以暴易暴,终非良策!况且……他们主张的‘共产’,不分青红皂白,要打倒一切有产者。我辈读书行医,凭本事吃饭,难道也是‘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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