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1926年)春,武所县城的石板路上还残留着前夜暴雨冲刷的血迹。蓝玉田的剿匪部队刚经过这里,几具土匪的尸体被草席裹着丢在城隍庙前示众。陈炯明叛军溃散后,蓝玉田重回县政府主事。本地土豪自此收敛了气焰,就连周边土匪也闻风敛迹,武所一带暂归平静。这位闽西革命军总司令不仅乡土情结深厚,手段更是果决 —— 那些民愤极大、身负多条命案的匪首,都被他铁腕剿灭。土匪的土枪劣械终究抵不过正规军的枪炮,很快便溃不成军,武所得以暂享安宁。
傅鉴飞近来心情格外舒展。往日里他与董婉清几乎形影不离,如今难得单独与林蕴芝相守,言行间不免多了几分随性。这日饮了些酒,两人温存片刻,林蕴芝见傅鉴飞眉宇间仍带些怅然,似有未尽之意。她暗自思忖,两人成婚多年,已育有三子,抬手轻抚自己已经有些松弛的腹部,便轻声问傅鉴飞:“要不要纳个妾室?”
傅鉴飞只当是笑话,并不接话。
傅鉴飞端着白瓷茶盏站在药柜前,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泽生正踮脚将新炮制的枇杷叶收入紫檀药柜,木屉推拉间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外忽地传来整齐的皮靴声,他撩开靛蓝门帘一角,看见保安团的士兵押着三个五花大绑的汉子往县衙方向去,其中有个瘸腿的竟穿着北伐军的灰布军装。
先生,是逃兵。桂泽凑过来低声道,少年人眼睛里闪着猎奇的光,听说陈炯明的残部在汀江边又劫了盐船。
傅鉴飞没应声。他注意到那逃兵脚踝溃烂的伤口正渗着黄水,这情形他太熟悉了——去年在基督教会医院当助医时,柯林斯医生管这叫战壕足。他下意识去摸白大褂口袋里的磺胺粉,却被药铺外突然爆发的哭嚎声打断。
傅大夫!救救我家阿宝吧!
一个包着蓝布头巾的农妇撞开药铺门,怀里抱着面色青紫的孩童。傅鉴飞扔下茶盏,茶汤泼在账本上晕开一片褐痕。他两指扳开孩子眼皮,瞳孔已经散大,脖颈处隐约可见蛇牙留下的两点紫斑。
五步蛇?林蕴芝不知何时已立在诊室门边,月白旗袍外罩着西洋式围裙,手里端着刚碾好的三七粉。
傅鉴飞摇头,扯开孩子衣襟。胸口赫然三道爪痕,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蓝绿色。豹猫抓的。他声音发紧,怕是染了狂犬症。
药铺里霎时死寂。泽生手里的戥子掉在铜秤盘上。那年头被疯兽所伤几乎等于判了死刑,更何况是这般穷苦人家。农妇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干瘪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朝着傅鉴飞磕头,额角顿时见了血。
先按住百会穴。傅鉴飞将孩子平放在诊榻上,转身去取墙上的牛皮药囊。林蕴芝却先一步递来镀银的西医注射器,玻璃管里晃动着浑浊液体。
去年教会医院给的抗狂犬疫苗,她声音很轻,就剩这一剂了。
傅鉴飞手指微颤。这药价值三块大洋,顶得上药铺五日的进项。他望向妇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又瞥见林蕴芝平静如水的眼睛,最终将针头扎进了孩子瘦弱的臀部。药液推入时,孩子突然发出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四肢怪异地抽搐起来。
按住他!傅鉴飞暴喝。泽生扑上来压住孩子乱蹬的双腿,林蕴芝却转身掀开里屋的棉帘子:南南,把冰片拿来!还有那坛老陈醋!
帘后转出个穿藕荷色短袄的姑娘,十八九岁模样,捧着青瓷药钵疾步而来。傅鉴飞余光扫过她绷紧的唇角,想起一个月前林蕴芝领她进门时的情形。
林蕴芝领来的姑娘,说姓丁,名叫春桃,是个带着旧派气息的名字。姑娘身形高挑,已过及笄之年。傅鉴飞见她眉清目秀,虽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之姿,暗自赞叹是个美人。他寻思着该给她改个名字,便对林蕴芝说:“既然你认她做妹妹,不如也带个‘芝’字,与你同个辈分。”林蕴芝问春桃,取过一个名字可否?春桃开心地说,可以啊。林蕴芝想了下,“就叫南芝,好吗?小名叫南南,你叫我阿姐就好。”春桃现在开始叫南芝了,满口答应下来。
醋煮冰片,外敷。傅鉴飞抓过药钵,指节不慎蹭到南芝微凉的指尖。年轻姑娘耳根霎时红了,低头退到药碾旁,却不忘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颈侧一颗朱砂色的小痣。
天黑透时,孩子终于停止抽搐。傅鉴飞洗净手上血污,发现南芝还守在煤油灯旁,正用细纱布过滤煎好的黄连水。灯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瓷白的脸颊上,像工笔画上精心描摹的羽睫。
你去歇着。傅鉴飞拧紧酒精瓶盖,明日还要碾蜈蚣粉。
南芝却摇头:阿姐说狂犬症会反复。她声音带着杭城人特有的绵软,却意外地坚定。傅鉴飞这才注意到她面前摊开着董婉清的医案手札,上面用簪花小楷记着五年前治疯犬咬伤的案例。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武夷山特有的草木腥气。傅鉴飞突然觉得疲惫,怀表显示已近子时。他想起以前学习西医时,柯林斯医生说过医者不能与死神讨价还价,此刻却觉得闽西山民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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