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南芝忽然轻唤,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醒神明目的。
傅鉴飞接过粗瓷碗,发现茶汤里沉着几片鹅黄的腊梅花,冬日里窖藏的腊梅用来醒酒安神。他抬头想说什么,却见南芝已转身去整理被褥,腰肢在昏黄灯下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短袄下摆露出半寸葱绿裤脚,像初春柳梢上新绽的芽。
二更梆子响时,林蕴芝从后院过来,手里端着碗酒酿圆子。她扫了眼正在给孩子换药布的南芝,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
傅鉴飞含混应了声,舀起一粒桂花馅的圆子。糯米粉皮破开的刹那,甜香溢了满口。这是董婉清最拿手的点心,自她上月去汀州府照顾生病的姑母,家里再没人会做。他狐疑地看向林蕴芝,后者正用银簪子挑灯花,火光爆响中,她淡淡道:南南晌午跟对街周婆婆学的。
后半夜果然如南芝所言,孩子又发起高热。傅鉴飞用井水浸透的帕子敷额,听见前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循声找去,见南芝蜷在药柜旁的藤椅里,膝上摊着本《本草备要》,煤油灯芯已烧得只剩豆大一点蓝火。
怎么不去屋里睡?
南芝惊跳起来,书册地落地。
傅鉴飞弯腰去捡,恰好看见扉页上林蕴芝的藏书印——蕴芝女史四个朱砂小篆,边缘已被摩挲得模糊。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相片,穿教会女中制服的林蕴芝站在西子湖畔,身边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长衫前襟别着钢笔。
这是...
民国八年阿姐带我去多余杭城游玩时拍的。南芝急忙解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那位是之江大学的周先生,后来...她突然噤声,慌乱地抢回相片夹回书中。
傅鉴飞胸口莫名跳了几下。他知道林蕴芝在嫁他前有过一个男友,对方是余杭世家子弟,在日本相识,后因家里反对只能分开。
煤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将南芝惊惶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傅鉴飞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五更鸡鸣时,孩子的烧终于退了。傅鉴飞瘫坐在太师椅上,看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南芝疲惫的侧脸投下细密光斑。她正用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孩子胸口的伤处。
先生该用早饭了。泽生提着食盒进来,油条香气冲淡了药铺的苦味。
傅鉴飞刚要起身,却见南芝突然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砸在地上。他一个箭步上前,恰好接住她软倒的身子。少女单薄的脊背贴在他臂弯里,隔着粗布衣衫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发间飘来淡淡的茉莉头油香——武所县买不到的杭城货。
林蕴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傅鉴飞慌忙松手。南芝踉跄着站稳,耳根红得要滴血:对不住,我...
去睡会儿吧。林蕴芝递来碗姜糖水,话却是对着傅鉴飞说的,婉清来信了,说善余媳妇已有了身子,没有那么快回来。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正在收拾药箱的南芝,正好赶上南南十八岁生辰。
济仁堂后院那棵桂花树下,石桌上的青花瓷碗里还盛着半碗褐色的药渣。南芝昨夜照料那孩子累极,此刻仍在西厢房沉睡着。
傅鉴飞捏着董婉清寄来的信笺。字里行间透着旧式闺秀的温婉,却让傅鉴飞心头莫名坠了一下。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林蕴芝端着漆木托盘过来,上面是两碗熬得浓稠的白粥,几碟武所特有的糟菜和腌笋尖。她穿着家常的靛蓝土布旗袍,头发松松挽着,鬓边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倒比平时穿月白杭绸时更显几分利落。
傅鉴飞收起信,接过粥碗:“婉清说善余媳妇害喜了,待过一阵子才回。”
“哦?那正好。”林蕴芝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竹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南南生辰快生日了。这丫头来家快一月了,规矩学得快,手脚也勤快,就是夜里总睡不踏实,怕是还念着杭城的事。”她抬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傅鉴飞,“听说她家原是开丝绸行的?造孽,几代人的产业,一把火就没了,爹娘也……”
傅鉴飞沉默地喝着粥。南芝的身世,林蕴芝自然“打听”得很清楚:杭城富商之女,家遭横祸,父母双亡,孤身投奔远亲,被林蕴芝偶遇认识后带回。这故事逻辑严密,悲情足够,由不得人不信。只是此刻林蕴芝再提,话里话外,总像藏着别的意思。
“也是个苦命的。”他含糊应道。
“谁说不是呢?”林蕴芝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鉴飞,我瞧着这孩子,心思细,人也本分。济仁堂缺人手,婉清姐身子又弱,时常要去汀州府走动。若能……让她长久留在家里,岂不是好?”
傅鉴飞拿勺的手顿住了。空气骤然凝滞,只有晨风吹过榕树叶的沙沙声。他抬起头,正对上林蕴芝那双看似温婉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长久留在家里?在闽西,在这样一个有着两房妻室的医药世家里,一个年轻貌美的孤女要“长久留下”,除了一个身份,还能有什么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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