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死水。董婉清手里的药戥子“啪嗒”一声掉在柜台上,几粒干瘪的枸杞撒了出来。她忘了去捡,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桂生,声音都有些变调:“陈老爷……真这么讲?顶我们大半年进项?”她脑子里飞快盘算着,那笔钱能买多少石米,能添多少味紧俏药材,能把药柜的哪几层重新填满,甚至……能给善庆寄去多久的、不必再听他阿妈唠叨的颜料钱。巨大的、带着铜钱味儿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之前的怨怼,在她脸上绽开一朵难以置信又实实在在的笑纹。
傅鉴飞则显得冷静许多。桂生带来的消息固然惊人,但他更敏锐地捕捉到桂生话里“名声都传到咱们武所来了”这句。善庆在诏安学画不过三年,即便有名师指点,画艺精进,其“名声”如何能轻易越过数百里山路传到这闭塞的武所县城?况且陈家是武所首富,陈老爷更是出了名的精明算计、附庸风雅之人,这突如其来的高价购画……傅鉴飞端起桌上那碗水,慢慢喝了一口,微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让他的思绪清晰了些。他放下碗,目光沉静地看向桂生:“桂生,陈老爷还说了什么?他是如何知道善庆在学画且画艺大进的?可曾提到是谁引荐或传的话?”
桂生被问得一愣,脸上的兴奋劲儿凝固了,挠了挠头:“这个……陈老爷好像就随口提了一句,说也是听人说起……好像是……是城里兴隆茶庄的朱掌柜?还是哪家布店的东家?我也没听真着……光顾着高兴了。”他仔细回想,又不太确定地补充,“陈老爷意思很明白,只要画,价钱绝不让咱吃亏!还说……还说眼下这世道,手里攥着现钱不如攥着真东西,名家字画,比袁大头还实在!”
后半句倒是像陈老爷那等商贾的口吻。傅鉴飞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这突如其来的“赏识”,总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然而,桂生脸上那纯粹的兴奋和董婉清眼中燃起的希望之光,又让他无法说出泼冷水的话。何况,无论动机如何,这确乎是解决眼下药铺困窘、支持善庆继续学业的一条实实在在的出路。他沉吟片刻,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桂生,你先去把后院那几簸箩新晒的草药收了,仔细点,别沾了露气。”
桂生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喜色依旧藏不住,脚步轻快地朝后门去了。董婉清捡起掉落的药戥子和枸杞,再看傅鉴飞时,眼神已大不相同,带着一种热切的期盼:“老爷,这……这可是老天开眼了!善庆的画要真能值这么多钱,那孩子的心思没白花!你快给善庆写信,告诉他这事!让他好好画一幅!挑他最拿手的……”
她的话音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林蕴芝从后堂掀帘走了进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前厅的对话,脸上并没有董婉清那种乍富般的欢喜,只是带着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手里拿着一卷轻薄的旧纸,走到傅鉴飞身边,轻轻展开在柜台上。
那是一幅孩童的画。墨色因年久而有些晦暗,纸张边缘也已磨损发黄。画面稚拙:几根如炭条般粗壮的墨线横竖撇捺地扭在一起,勉强能看出是一座歪斜的小山,山脚下用浓得化不开的靛蓝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大概是池塘,池边趴着一只奇形怪状、四肢像是竹签子的东西,用两点墨算是眼睛——或许是一只青蛙?在“山”和“青蛙”旁,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阿爸采药,我捉蛤蟆”。字迹笨拙得可爱,每个字都像在用尽全力站稳。
“这是善庆……五岁那年画的吧?”傅鉴飞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纸面,指尖能感受到纸背墨汁渗透的微微凸起。他记得那个春日午后,他背着药篓,牵着小小的善庆在山溪边寻草药。自己低头去挖一株七叶胆时,那孩子就蹲在水边,捡了块石头片在泥地上涂抹,回来时裤脚湿了大半,举着这张沾了泥点的纸献宝一样给他看。他当时说了什么?似乎笑着夸了一句“蛤蟆画得像”,顺手就把这涂鸦夹在了书案上的一本药书里,没想到蕴芝竟一直收着。
林蕴芝的目光温柔地流连在那稚嫩的墨线和色块上,指尖极轻地触碰着那只“蛤蟆”的两点眼睛,嘴角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那笑意里盛满了遥远的、带着青草和溪水气息的回忆。“是啊,”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画上的笨拙生灵,“那时他抓了只真青蛙,非要养在墨盒里,吓得婉清姐直跳脚。”她的手指离开画面,抬起眼,看向傅鉴飞,眼眸深处不再是方才的追忆,而是一种洞悉世事的澄澈与沉重,“你看,他自小就喜欢,逮着什么,就想把它画下来。那眼神,跟临摹《八十七神仙卷》时写信回来描述的,一模一样。都是光。”
她的目光转向门外惨白刺眼的街道,烈日将坑洼不平的土路晒得扭曲蒸腾,几个背着破包袱、拖家带口的路人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鉴飞,”她转回头,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像玉珠落在瓷盘上,“这世道,刀兵、饥馑、横死……像没有尽头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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