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看那败家子的信?”董婉清的声音打破了傅鉴飞的出神。她手里拿着一个瘪瘪的粗布钱袋,里面几块碎银和铜板叮当作响,声音远不如从前药铺生意兴旺时那般厚实,“钱,就这些了。这个月,李三瘸家的药钱还欠着,西街王婆抓药也只给了半份钱。铺子里连最寻常的甘草、麦冬都快断了货。”她把钱袋搁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生活的重锤落地,“善庆倒好,在山高皇帝远的诏安,不愁吃不愁穿,只顾着他那些神仙画儿!那丹诏是流金淌银的福地洞天不成?买颜料的钱,够我们换回三担救命粮了!‘耕田要粪,画画要本’,老祖宗的话,他是一句没听进耳朵里去。”她的话语里满是现实的焦虑,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着生计的重担。
傅鉴飞默默拿起钱袋掂了掂,分量轻得让他心里发沉。他走到靠墙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已备好了砚台。他取过一支用了多年、笔锋已显颓态的旧狼毫,在墨池里缓缓舔着墨。墨是新磨的,磨得薄,颜色有些发灰,带着一股粗砺的松烟味。董婉清立在旁边,看着丈夫提笔准备写回信,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药柜边,拿起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本已纤尘不染的柜面,那动作里带着一股无声的怨怼和无奈。
笔锋落在微黄的毛边信纸上,一撇一捺,都显得格外凝重。
“善庆吾儿如晤:”傅鉴飞写道,字迹端稳,力透纸背,“汝来信已展读数遍,字里行间,欣慰之情,难以尽述。汝醉心绘事,孜孜矻矻,求索于古人堂奥,志气可嘉。镜湖先生乃闽地丹青名宿,能得其青眼,授以真传,此汝之莫大福缘。吴道子画圣遗泽,非凡品也。汝既得睹《八十七神仙卷》之神采,当如汝师所言,深味其‘气脉’‘骨力’之真髓,以心追摹,方不负此机缘。”
他写到这里,笔顿了一下。窗外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惊呼和粗野的喝骂。
傅鉴飞笔尖悬在空中,一滴浓墨落下,在“机”字旁洇开一小团黑晕。他侧耳倾听片刻,那喧闹声又渐渐远去,不知是哪路兵痞又在滋扰。他定了定神,吸了口气,笔锋重又落下。
“……近岁闽西,天灾频仍,自春徂夏,亢旱无雨,田畴龟裂,溪流几竭。禾苗枯焦,秋收无望,乡民枵腹待毙者日众。兼之时局蜩螗,兵戈不息,南北烽烟未靖,八闽之地,亦非净土。各处‘保安队’名号林立,实则与匪无异,征粮勒饷,如狼似虎。武所县城,昼闭夜惊,居民惶惶,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吾‘济仁堂’亦备尝艰辛,药源几断,柜中空悬,病患虽众,赊欠日多……生计之艰,实难为外人道也。”
写到此处,傅鉴飞搁下笔,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药柜和妻子董婉清微驼着背、在柜台后默默整理所剩无几药材的身影。那背影写满了生活的重压和无声的埋怨。他心头一紧,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涌上来。他重新蘸墨,笔下的字迹更添了几分沉郁,却也更加坚定:
“……然,纵困顿至此,汝求学之资,为父必当竭力筹措,断不致令汝于丹青之道,因困窘而中辍。汝母婉清,贤淑持家,日夜操劳,偶有微词,实为生计所迫,爱汝心切,其情可悯,汝当深体谅之。万不可因此心生芥蒂。汝母尝言:‘画眉画肉难画骨’,此乃乡间俚语,亦含朴理。汝习画,在精进技艺,更在涵养风骨。风骨者,非仅笔下之形,亦乃立身处世之根基。乱世浮生,此等追寻,看似无用,实为心中一片净土。望汝朝夕惕厉,勿懈勿怠,不负韶华,亦不负汝师之厚望。家中一切,自有为父担待,勿念。惟望汝在外,善自珍摄,保重身体为要。”
他写罢,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的块垒也吐出了几分。他将信纸小心吹干,折叠好,放入新的信封。董婉清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默默递过来一杯茶。傅鉴飞看着她疲惫却带着一丝柔和下来的眼神,心头微暖。
这时,门板咣当一声响,学徒桂生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肩上还搭着个瘪塌塌的粗布褡裢,脸上却挂着少见的光彩,额角汗珠在日头映照下亮晶晶的。他顾不得擦汗,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声音带着喘息的兴奋:“师傅!师傅!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傅鉴飞和董婉清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桂生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拔得更高:“我刚从陈老爷府上送药回来!陈老爷……陈老爷亲口对我说的!他老人家说,听闻善庆阿哥在诏安得镜湖先生真传,画艺大进,名声都传到咱们武所来了!”他激动地搓着手,几乎要跳起来,“陈老爷当下就拍板,说只要是善庆阿哥亲笔的花鸟或者山水,不拘尺幅,他老人家都愿意出高价收藏!价钱……价钱好商量!顶得上咱们药铺大半年的进项!还说,若是人物,只要画得好,价钱还能翻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