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乱……”傅鉴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打破了药铺里压抑的寂静,“前些日子那个从广东来的病人,你记得么?高热不退,满口糊话的那个。他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就是陈炯明打那里的炮火……当真是将人吓破了胆。”他端起案上已经微凉的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没有送到唇边。茶水早已没了热气,几片泡开的茶叶沉在碗底,“那炮声,他说比这开春头一道雷还要骇人百倍,炸得人耳朵都聋了,心肝都跟着一块儿颤……”他说着,仿佛自己也听到了那遥远却恐怖的轰鸣,眉头锁得更紧。
“老天爷还嫌不够乱么?”董婉清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关节有些发白,声音里那份竭力维持的平稳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浓重的不安,“兵灾过后,必定是大疫。染了疟疾、时气的病人,怕是要多起来了。”她忧虑地看着丈夫,又扫了一眼那些空着的大药斗,“可我们这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她的目光,最终又落回了那小小的、承载着沉重生计的算盘上。
就在药铺里的沉默再次变得令人窒息时,一阵尖利入骨的山歌调子,穿墙破雨,硬生生地扎了进来。那声音粗嘎、高亢,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发泄的疯狂意味,用的是本地土话,唱得荒腔走板,却异常响亮。
“哦嗬——山老鸹,叫喳喳哟,叫得阿妹心发麻!阿哥砍柴没回家唷,莫不是跌下了万丈崖?哦嗬嗬——”
歌声撕破了雨幕,也撕破了药铺里那勉强维持的沉静。董婉清猛地一个激灵,像被冷水浇了头,身子微微后缩,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疑和不安。她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试图分辨这突兀歌声的来源和意图。
“作死!”一声蕴含着浓浓厌恶与鄙夷的冷哼从药铺通向里屋的门帘后传来。那声音清脆利落,透着一股子绝不掩饰的锋芒。门帘一挑,林蕴芝端着两盏新沏的热茶走了出来。她身形比董婉清略高挑些,一头乌发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一段光洁的颈项,穿着半旧却洗得干净的深蓝色客家大襟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腕子上一个普通的银镯子。她步子稳而快,将一盏茶稳稳放在傅鉴飞手边,另一盏放在董婉清面前的小几上。放下茶盏,她直起身,抱着臂,凤眼微挑,毫不客气地望向门外雨幕深处歌声传来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近乎刻薄的讥诮。
“哼!自家阿哥是死是活都搞不清爽,倒有闲心在这里发疯嚎丧!”林蕴芝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到傅鉴飞和董婉清的耳中,“唱吧!尽情唱!唱得再响些!等乌山顶那群‘大阿公’(土匪头)真把刀架到脖子上,看你那破锣嗓子还嚎不嚎得出来!”
“乌山顶……”董婉清的脸色更白了一分,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笸箩里一方半成型的绣帕,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阿芝妹,莫吓自己。那地方……隔着一道大溪呢。”
林蕴芝转过身,面对着董婉清和傅鉴飞,脸上那层寒霜并未消退,反而添了几分凝重的忧色。“隔道溪?”她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急切,“婉清姐,你真是……这年头,土匪还管你隔山还是隔水?‘塘里冇鱼虾也贵,山中冇虎猴称王’!前几日我去墟场想换点灯油盐巴,听那些从湘水湾过来贩笋干的人说的,个个吓得脸青唇白!乌山顶那窝子匪,如今气焰更嚣张了,人快凑到百数,长短家伙少说也有二十条!像一把尖刀就悬在我们这几县交界的地头上!下到溪口村,上到庙前坳,还有哪个没遭过他们祸害?绑肉票,扒仓谷,连人家灶上挂着的腊肉都不放过!那带头的‘独眼彪’,听说心肠比墨还黑!湘水湾的李家,不就因为凑不齐赎人的钱,一家七口……”她猛地刹住话头,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内屋的方向,那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孩童压低的嬉闹。她深吸了口气,压下那涌到喉咙口的愤懑与后怕,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凝重,“金光前日不是托人捎来口信了?汀州府城边,消息比我们灵通,都说那伙人就在乌山顶盘踞下来,成了气候了,像是要在那里生根发芽!人心惶惶,夜里谁家不是早早关门闭户,风吹草动都吓得半死!婉清姐,你还指望一道溪水能拦住他们?”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连珠炮,将市井间听闻的恐怖和金光牧师传递的警讯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傅鉴飞听着,捻着当归的手指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药铺里的空气仿佛被林蕴芝的话瞬间抽走了,只剩下雨声和她话语里描绘出的血腥图景在回响。那些“扒仓谷”、“绑肉票”、“独眼彪”、“一家七口”的词语,像冰冷的石块,一颗颗砸在心头。他端起林蕴芝刚放下的那碗热茶,凑到唇边,滚烫的茶水沿着喉咙滑下,却丝毫驱不散心口那股不断下沉的寒意。金光那封托人带来的、字迹潦草的信笺内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匪焰日炽,切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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