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刘克范锐利的视线,“‘人在做,天在看’。袁项城(袁世凯)当年在洹上村钓鱼,一副归隐田园的模样,骗过了多少人?到头来呢?金銮殿那把龙椅,他终究还是坐了上去。‘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倒行逆施的复辟称帝之事,最后落得……唉……”
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没有说下去。这叹息里,有对袁世凯结局的感慨,似乎也暗含着对眼前人踏上的那条荆棘之路的忧虑。
碾药的声音又沉又稳,一下,一下,仿佛在碾碎着某种沉重的现实。
刘克范霍然抬头,苍白的病容上瞬间涌起激动的血色,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有火焰在燃烧。“袁逆已经覆灭,共和尚未建成。孙先生有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历史的车轮,绝不会倒转!”
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警觉,迅速转头扫视了周围——除了药铺里的傅鉴飞、林蕴芝、董婉清和桂生,门外只有冷雨潇潇的街道。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手微微颤抖着,伸进自己立领学生装的内袋深处。摸索了片刻,他掏出一份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张。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平铺在几面残留的茶水上,那是一份手抄的文件,字迹遒劲有力,标题赫然是——《崇德学校办学宗旨》。
“傅先生请看,”刘克范指着那密密麻麻的小楷,声音低沉而热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膛里掏出来的,“这就是我在梁德夫祠办学的根基!‘驱除专制之积弊,灌输共和之精神’!‘注重科学,讲求实用’!‘富家子弟收全费,贫家子弟仅收书本费’!我办这个学堂,不仅仅是要教他们识文断字、会算账、懂点洋文!我是要播撒火种!是要让这些后生仔明白,他们活着,不是为了祖祖辈辈那样,只晓得‘脸朝黄土背朝天’,只晓得在这大山沟里打转转!他们是有头脑、有力量、有权利去争取一个更好的世界!是要培养‘敢将日月换新天’的种子!”
他的手指用力地点着纸上的字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份薄薄的手抄纸,承载的分明是千钧的信念与孤勇。傅鉴飞的目光掠过那些文字,落在刘克范因激动而潮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上,心头震动。他仿佛看到一颗滚烫的心在燃烧,不惜焚尽自己,也试图照亮这沉沉暗夜。
就在这静默的、只有雨声和心跳声的瞬间,一直垂首站在阴影里的林蕴芝,忽然抬起头。她凝视着刘克范,仿佛透过他那因激动而略显扭曲的病容,看到了东京街头那个同样慷慨激昂的青年。她红唇轻启,一句日语如同叹息般,清晰地逸出:“その炎が…消えないうちに…(那火焰…在熄灭之前…)”
这句日语如同一个咒语,清晰地击中了刘克范。他浑身猛地一颤,霍然转头看向林蕴芝,眼中那燃烧的烈火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瓢冰水,只剩下灼热的余烬和深不见底的痛楚。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林蕴芝一眼,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傅鉴飞看着妻子眼中那难以言喻的悲伤与追忆,看着刘克范瞬间崩溃又强行压抑的痛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忽然想起,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夜晚,林蕴芝依偎在他身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喃喃低语:“东京的樱花……落的时候,不像雪,像血雨……红得刺眼……”那时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刻骨的冰冷。
此刻,这幅画面猝然在眼前清晰起来,与眼前这一刻重叠。药铺后间,董婉清哄着稚子入睡的轻柔摇篮曲隐隐传来,客家话的土音童谣里,奇异地糅杂着《圣经》诗篇的颂辞,仿佛在安抚着这动荡不安的世界。这交织着乡土与信仰的歌声,与檐角悬挂的铁马在风中被冷雨敲打出的不规则“叮当”声响,缠绕在一起,飘荡在这弥漫着药香、茶香、艾草香以及沉重历史气息的狭窄空间里,构成了一幅奇异而令人心碎的民国群像。
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在午后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了几道缝隙,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下来,照射在湿漉漉的街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济仁堂内,傅鉴飞已为刘克范处理完毕。他手法利落地用针筒吸出透明药液,在刘克范僵硬的胳膊上仔细做了皮试,确认无碍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淡黄色的盘尼西林药液推入对方臂弯处的静脉。药效似乎立竿见影,刘克范紧锁的眉头明显舒展开来,喉咙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虽然声音依旧嘶哑,但说话已不那么费力。
“傅先生医术高明,中西结合,药到病减,真乃华佗再世!克范感激不尽!”刘克范活动了一下手臂,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笑容,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站起身,将那个牛皮医箱重新挎在肩上,又从怀中掏出两块大洋放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校长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傅鉴飞拱手谦让道,“这诊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