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是刘克范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沙哑而艰难,“当年在东京女子医专门口那次集会,你站在台上讲演……讲‘女界当醒,国魂方振’……克范至今记得。”
傅鉴飞取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透过药柜格子的缝隙,瞥见妻子林蕴芝依然站在原地,背对着这边,纤细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她紧紧攥着手中那块未绣完的绸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东京女子医专……集会……演讲……这些零碎的词语像冰冷的弹片击中了傅鉴飞。他恍然忆起妻子箱底那本日文版《共产党宣言》扉页上,那几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誓以我血荐轩辕”。那绝非一个寻常闺阁女子会写下的句子。原来如此……那惊鸿一瞥的东京往事,那个曾在异国的街头振臂疾呼的年轻身影,与眼前这个温婉沉静、每日与药草和绣线为伴的妻子,竟在命运的转角处,因一个男人的出现,猝然重叠了。
桂生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紫砂壶里逸散出焙火岩茶特有的醇厚香气,暂时驱散了药铺里那一丝压抑的气氛。刘克范接过桂生递上的热茶,道了声谢。他饮茶的动作颇为讲究,竟是闽西客家传统的“三指托盏”——拇指、食指托住杯底,中指轻轻抵住杯身,姿态自然而稳重。这细节落在傅鉴飞眼中,心中微动。无论穿着如何新派,接受过多少“东洋水”的洗礼,这融入骨血里的乡土印记,终究难以磨灭。傅鉴飞将一小包药粉和一排密封在玻璃瓶里的注射药水放在小托盘里,端到刘克范面前的小几上。
恰在此时,外面雨声稍歇,一阵带着浓郁米香的吆喝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地传来:“哎——新蒸的清明粄咧!艾草做的清明粄,去湿气,健脾胃咧!买几个回家尝尝哟——!”这带着生活气息的叫卖,打破了室内片刻的凝滞。
刘克范正被喉咙的剧痛折磨得皱眉,闻声却是一怔,随即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孩子般的笑意。他放下茶盏,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侧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小心打开几层油纸,里面竟是两个青翠欲滴的艾草糯米团子——正是刚才外面叫卖的“清明粄”。粄体软糯,点缀着细碎的艾草叶,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刚路过上杭街口,听到吆喝,闻到这艾草香,就忍不住买了两个。”刘克范将那油纸包往小几中间推了推,声音依然嘶哑,语气却轻松了不少,“客家老话讲‘人情好,食水甜’。今日叨扰傅先生看病,这小小清明粄,算是我一点心意,也请两位夫人尝尝。”他目光坦然地望向林蕴芝和董婉清的方向。
董婉清温婉地笑了笑,轻声道:“刘校长有心了。”林蕴芝此刻已强自镇定下来,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眼神深处依旧复杂难明,她微微欠身,低声道:“多谢刘先生。”
傅鉴飞看着那青翠的米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因这点带着泥土气息的温情而稍松了些许。他示意桂生将盘子端过去。桂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含糊地赞道:“好香!”
药草的微苦、新焙岩茶的醇香、艾草米粄的清香,再加上酒精灯残余的微弱气息,几种味道在室内交织、弥漫。窗外的雨似乎又下得密了些,击打芭蕉叶的声音更显沉闷。墙上的自鸣钟滴答作响,当指针指向九点整时,钟锤落下,发出九声清晰而悠长的报时声,“当——当——当——”,在寂静的药铺里回荡,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钟声余韵中,刘克范端起茶盏,却没有喝。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傅先生悬壶济世,走街串巷,想必见多识广。当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十六字,你也肯定记得?”
傅鉴飞捻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顿。这不是普通的民谣!这是孙先生革命党人纲领性的口号!
运动会上那些振聋发聩的演说尚可视为新派人士的呼吁,此刻在这小小诊所,面对刚刚相识的自己,刘克范竟如此直接地抛出的主张!其身份昭然若揭!
他想起了上月从潮州来的药商带来的消息:有几个疑似革命党的年轻人,在韩江渡口被北洋兵截住,验明正身后,就在江边乱石滩上被枪决了,尸体被草席一卷扔进了浑浊的江水里……
窗外冷雨潇潇,敲打着济仁堂的木窗棂。
董婉清不知何时已悄悄起身,走到窗边,拿起靠在墙角的细长竹竿,将原本支开一道缝隙的木窗撑得更开了一些。更多的冷风和潮湿的雨气涌了进来,似乎要将室内那无形的紧张冲淡一些。
傅鉴飞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药柜上那把小小的药碾,将碾槽里几粒未碾碎的赤芍又细细碾磨起来。低沉的碾磨声再次响起,节奏平缓,像他此刻试图压下的心潮。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同样用的是纯熟的客家话:“老古言语讲:‘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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