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所的冬日,少有这般绵长凶悍的冷雨。凄厉的风如恶鬼嚎哭,裹挟着冰冷的雨箭,泼洒在武所城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挟裹着碎石、枯枝和不知名的污秽,在道旁积起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天幕被厚重的、泛着铅色的乌云压得极低,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这座蜷缩在武夷山脉皱褶里的山城彻底掩埋。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一股铁锈似的雨腥气,混着阴沟里泛起、又被雨脚捶打出的淡淡腐臭,从门缝窗隙里无孔不入地钻进屋来,附着在衣襟上,凝结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如同这世道本身,令人窒息。
傅鉴飞家的药铺,济仁堂那块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发乌的旧木匾额,在狂风中发出沉闷的呻吟。铺面狭窄,临街的格栅木门紧闭着,缝隙里却顽固地渗入寒意,与屋内柴炉升起的微弱温暖艰难地争夺着地盘。堂前正对着大门的地上,不知何时积起了一小洼浑浊的雨水,是屋顶某处旧漏没能兜住的馈赠。水滴,断断续续地砸落在那水洼里,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声,在寂寥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某种倒计时,敲在人心最空落的地方。
董婉清坐在靠墙的一张旧竹凳上,正就着门缝透进的那点可怜的天光,缝补一件小褂。她凝神屏气,细针在厚实的土布上吃力地穿梭,针尾的麻线随着她的动作,在昏暗里划出微弱的银痕。那“嗒——嗒——”的漏水声,像针尖一样刺着她的耳朵,终于让她停下手。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片水洼,投向黑沉沉、水雾弥漫的门外,眉头蹙得更紧,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小褂放在膝上。她挪了挪凳子,拿起角落里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默默地伸到那滴水的地方承着。
董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生活的重量,像冰冷的秤砣,坠得人心里发沉。她鬓角微松,几缕碎发被湿气黏在额角薄汗上,映着炉火的微光。她穿一身靛蓝旧袄,袖口磨得泛白,肘部打着极仔细的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同她平日持家的性情,总在困窘里竭力维持一份不声不响的体面。
傅鉴飞正就着柜台上一盏昏暗的洋油灯翻看一本手抄的医案。那灯芯捻得极低,吝啬地吐着豆大一点昏黄的光,勉强照着他指下那些蝇头小楷。灯苗被不知何处钻来的冷风拨弄着,光影便在他脸上晃动。他四十上下,面容端正却带了些长期劳神的清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听到妻子的抱怨,他目光没有离开医案,只是搁下手中的笔——那笔杆也是磨得光滑。他端起手边一个粗瓷杯,里面是半温的药茶,抿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似乎也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灯油贵,总还点得起一盏。”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蒙尘的弦被拨动,“比起北边阎王打仗、小鬼抽筋,咱这山旮旯里,好歹还能喘口带着霉味的气。” 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医案粗糙的纸页,“前几日去县衙给那位新来的马师爷诊脉,厅堂里整日价坐满了穿灰皮子的兵爷,个个腰间挎着家伙,眼睛贼亮亮地扫人,像是狼盯着一块没主儿的肉。那马师爷,咳得肺管子都要震出来,就这,还压着嗓子跟我诉苦,说上峰催缴‘特别饷’,要得急,数目又大得吓人,连他也愁得吊着半口气。” 他顿了顿,像是要驱散那衙门里阴冷的记忆,目光扫过药柜顶上那只落了些灰尘的铜听诊器——那是几年前在天主堂医院学西医时,一位蓝眼睛的洋大夫送的。“这捐那饷,名目比山里的蛇虫还多,一层层压下来,无非是要刮地三尺,榨干穷苦人的骨头缝罢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无奈。
药铺靠里、用蓝印花布帘子隔开的里间门帘掀起,林蕴芝走了出来。她比董婉清略瘦削些,面容清秀温婉,只是眉眼间总蕴着几分英气。她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夹袄,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她在董婉清旁边一张小凳上坐下,并不碰那些笸箩里的布头、鞋底。其实是她不会做针线活。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便被窗外陡然猛烈起来的雨声打破。屋檐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连成了粗重的水鞭,狂暴地抽打着石阶,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淹没了屋内那单调的滴水声。
林蕴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愁,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婉清姐……飞哥……”她唤了一声,仿佛需要用称呼来确定眼前现实的安稳,“今天……家里那个常来送柴禾的远房堂侄,桂生认得他那个……又来过一趟,捎了句话。”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是……是外婆娘家永平寨那边托付的。”
“永平寨”三个字,让药铺里凝滞的空气骤然一炸。董婉清缝补的手停下,傅鉴飞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林蕴芝。
林蕴芝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
“他说……北洋兵……又来了……比去年……更多……”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前日……炮……炸了……炸了祠堂门楼……半边斗拱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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