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铺,已是后半夜。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傅鉴飞独自坐在诊桌前,对着那盏重新点燃、火苗却依旧飘忽不定的桐油灯。灯影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寂沉默的影子,如同一个被困在时光囚笼里的囚徒。
金光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小心翼翼放在师父手边,忍不住又低声劝道:“师父,您喝口热乎的,暖暖身子,祛祛寒气邪祟。自从去了那洋人的地方,你就象变了个人,真怕是……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傅鉴飞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窝深陷,里面跳动着两簇难以言喻的火焰,灼热而混乱。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灯盏、墙壁,落在了某个虚无而惊心动魄的所在。
他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轮磨过粗糙的木头:“邪祟?不……金光,不是的。”
金光被他眼中那奇异的光芒慑住,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师父这模样,比见鬼还要邪门!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总共死了七个人,五个男丁。
实际上,绞肠痧的疫情,傅鉴飞是没有办法应对。“霍乱之病,挥霍变乱,起于仓卒,与中恶相似,俗呼为触恶。”算得上是不治之病了。天主堂的医生,也拿不出什么特效药,只是告诉信徒,要注意隔离,要洗手,要喝热水,要把死者的衣物烧掉,......
等武所恢复了平静。傅鉴飞又准备去周边乡村巡诊。
傅鉴飞踩着簌簌作响的落叶走进济世堂时,药柜上铜秤的准星还凝着晨露。他摘下蓑衣挂到门后,露出靛青色棉布长衫下摆沾着的泥点——那是五更天去白鹤塘采药时留下的痕迹。
傅先生,这是昨儿夜里发烧的刘家娃子。金光领着个裹粗布襁褓的妇人进来,婴儿啼哭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傅鉴飞指尖搭在泛红的腕脉上,忽然听见那妇人哄孩子时冒出几个古怪音节。
军家话?他研磨药粉的碾船顿了顿。
妇人局促地缩了缩脚,露出草鞋里冻裂的脚后跟。傅鉴飞从案头漆盒取出片茯苓,用生硬的军家腔调念道:莫怕,食啲药就好。这发音是他半月前在将军庙集市跟卖竹器的老汉学的,此刻说出来带着浓重的客家腔,倒惹得妇人破涕为笑。
半月一次的巡诊之期又到了。这例行巡诊,既是他悬壶之责,亦是师父生前所嘱:医者之目,当见人间疾苦;医者之足,当行乡野僻壤。这正是傅鉴飞坚持每旬逢十下乡巡诊的缘由。自去年开始巡诊以来,他发现武所镇周边散落着十余个说军家话的村落。这些人与客家人比邻而居却不通婚嫁,连镇上的《武所志》都只含糊记载着明代军屯遗民六字。
今日该去马尾村。傅鉴飞在黄历上勾画时,学徒阿城正将晒好的忍冬藤收进药篓。少年瞥见师父往包袱里多塞了两包甘草,忍不住嘀咕:那些军家佬去年还放狗咬过游方郎中...
铜钱大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傅鉴飞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师父临终时攥着他的手腕说:医道不在堂皇匾额,在田垄间老妪的陶碗里。
马尾村的炊烟飘到三里外的茶亭就能望见。傅鉴飞在亭柱上系好防蛇的雄黄布袋,忽然听见山道上有车轮陷在泥里的动静。五个穿短褐的汉子正围着辆歪斜的独轮车叫骂,车上是摞着的新打谷桶,桐油味混着汗腥气扑面而来。
借过。傅鉴飞侧身让路时,发现他们腰带都系着特殊的绳结——这是他在《汀州卫所考》里见过的明代军卒习俗。为首汉子左颊有道疤,正用军家话咒骂潮湿的秋雨让桐油迟迟不干。
用陈年石灰拌谷壳垫辙。傅鉴飞突然用军家话说道。见众人惊愕,他又比划着解释:《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法子。其实这是客家人的土法,但他故意说成古籍记载。刀疤汉子将信将疑试了试,果然车轮不再下陷。
当独轮车吱呀远去时,傅鉴飞注意到最后面的年轻汉子频频回头。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在广州博济医馆,当洋医生用听诊器止住孩子哮症时,围观的中国人就是这样又惊又疑的神情。
马尾村的晒谷坪上早已摆开三张条凳。穿蓝布衫的老妪撩起裤腿露出浮肿的小腿,皮肤按下去就陷个白坑。傅鉴飞把脉时发现她虎口有层厚茧,突然问:阿婆年轻时使过三眼铳?
老妪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块锈蚀的铜牌,上面汀州卫右所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围观的人群响起嗡嗡议论,有个戴斗笠的老者突然用官话问:先生如何识得军家旧物?
《武所志》载正德年间倭乱,汀州卫在此筑烽火台。傅鉴飞边说边开方子,特意把写成军家话发音的。人群中有后生惊呼:这郎中用官话、客家话、军家话切换比翻手掌还利索!
夕阳西斜时,刀疤汉子领着个捂肚子的男孩挤到前排。傅鉴飞认出是山道上遇见的独轮车把式,孩子裤管沾着泥,显然是腹痛得在田埂上打过滚。把脉后发现是蛔虫结聚,他取出颗用使君子和苦楝皮制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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