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在天主堂亲历了难产的李家媳妇得到成功救治,内心是震撼的。他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吸引力,在推着自己,拉着自己要做点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傅鉴飞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药堂依旧开张,诊脉、开方、抓药,流程看似如常,却失去了往日那种行云流水的从容。他对着病人,手指搭在寸关尺上,目光却常常失焦,凝滞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李家媳妇痛楚扭曲的脸,血泊,洋医手中冰冷的刀锋,婴儿那声划破死寂的啼哭,缝合线在皮肉间穿行的景象……如同鬼魅的走马灯,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有时正对着一个腹脘胀痛的病人,他的指尖会下意识地微微颤抖一下,仿佛触摸到的不是虚弱的脾胃脉象,而是那柄切开腹部肌肤的、闪着寒光的柳叶刀锋。
“师父,当归三钱,您看够不够?”金光捧着药方,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傅鉴飞猛地回过神,视线从虚无中收回,落在徒弟脸上,又茫然地移向药方,停顿了好几息,才低哑道:“唔…再加一钱半吧。”语气飘忽,心不在焉。
金光忧心忡忡地退下,忍不住和正在后院晾晒药材的师娘婉清嘀咕:“师娘,您说师父这是怎么了?魂儿都像是留在那天主堂没带回来。莫不是真中了邪?还是……那天淋雨受了极重的寒气,入了脑子?”
婉清放下手中的药筛,秀气的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忧色。她看着丈夫这些天日渐消瘦的面颊,眼下的青黑,以及那神思恍惚、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的背影,心中揪痛。“别瞎说。”她轻声呵斥金光,声音却没什么力气,“怕是看那妇人凶险,心里难过,加上……加上那天淋了雨,寒气入里,伤了心神。这些日子病人又多……”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再去熬碗安神定志的茯神汤吧。”
她悄然走到诊室门口,正看见傅鉴飞坐在桌前,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并非落在摊开的医案上,而是直直地盯着药柜顶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半旧的蓝皮线装书,书脊上几个端正的小字:《西医解剖图志》。婉清的心猛地一沉。这本书她知道,在峰市时就看过这本书,是丈夫几年前从广州一位朋友处偶然得来的“奇谈怪论”,当时他只翻了几页,便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嫌恶和嘲弄丢开,塞在药柜顶上积灰。如今,它竟被拿了出来。
傅鉴飞似乎并未察觉妻子的注视。他依旧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手指时而蜷紧,时而松开。那冰冷的刀锋划破皮肉,探入人体幽暗内部的画面,反复搅扰着他。每一次回想,祖训的雷霆之声便会在耳畔炸响,带着先祖愠怒的虚影;可每一次伴随着雷霆而来的,是李家媳妇微弱却真实的呼吸声,是婴儿那如同天籁般的啼哭!两种力量在他脑内殊死搏斗,如同两股即将溃堤的洪流,冲撞着他坚守了三十余年的信念根基。他拿起那本《西医解剖图志》,指尖拂过那些绘制精细、标注着陌生名称的脏器图,只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有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那图上的线条,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变成洋医手下冰冷的器械,在他眼前切割、缝合……
“鉴飞?”婉清终于忍不住走进来,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夜深了,该歇息了。喝了这碗汤吧。”
傅鉴飞身体微微一震,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妻子温婉的面容映入眼帘,带着深切的担忧。他下意识地将那本《图志》合上,随手塞到一叠脉案底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他接过汤碗,碗壁温热,褐色的汤药散发着熟悉的茯神、远志的微苦气息。他顺从地喝了一口,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暖不了他心底的冰寒与混乱。
“我没事,”他避开妻子探寻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就是……有些累。”
婉清看着他勉强喝下汤药,那紧锁的眉宇并未舒展。丈夫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困惑与动荡,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的心上。她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收拾了药碗。
数日后,天际堆积起更为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湘水湾的屋顶和树梢上。空气变得粘稠而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蝉都噤了声,酝酿着一场更凶猛的暴雨。一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躁动开始在村中蔓延。
药堂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破。先是零星的几人,接着是七八个,最后挤满了前堂后院,呻吟声、呕吐声、孩童尖利的哭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同瘟疫的前奏。
“傅先生,疼…疼死我了……”一个壮年汉子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按着腹部,脸色蜡黄,额头冷汗涔涔,身体因剧痛而不住痉挛。他刚吐出最后一句,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猛地侧头,一大滩秽物喷溅在青砖地上,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酸腐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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