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甲辰,暮秋。
赤水河在武所这里拐了个大弯,水势变得深阔而沉缓。江水被深秋染成了浑浊的褐黄,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裹挟着南方特有的、难以干透的湿冷气息,无声地流淌。几只麻褐色的鸬鹚船,细长如梭,无声地滑过水面,船尾荡开的涟漪,带着一种迟滞的疲惫。远处,色泽苍翠的梁野山在薄暮雾霭中只余下深黛的轮廓,像一幅泼墨未尽的水墨,浸透了时光的沉重与寂寥。
一艘大木船,船身吃水极深,驶近武所那处简陋的木质码头。船靠岸时,与圆木构筑的码头剧烈摩擦、撞击,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嘎吱——哐当”声,惊起了芦苇荡里一群羽毛凌乱的水鸟,扑棱着翅膀,带起一片凄惶的鸣叫,仓皇飞向暮色渐合的灰暗天空。
船舱打开,卸下几件明显异于本地物产的笨重木箱。箱体上钉着厚厚的铁皮箍,漆着曲里拐弯的洋文,散发出浓烈的桐油和松木气味,混杂着一缕缕遥远异域的、难以名状的消毒药水的气息。几个穿着青色短褂的码头脚夫,喊着低沉的号子,吃力地将这些箱子搬上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轮在泥泞的码头上碾出深深的辙印。随船而来的,除了货物,还有几个身影:为首的是个身着黑色长袍、胸前挂着银亮十字架的外国神父,面容清癯,碧眼深邃,身边跟着一位裹在素净黑袍里、只露出一张白皙鹅蛋脸的修女,步伐轻盈无声。还有一位穿着硬挺西式外套、拎着沉重皮匣子的年轻洋人,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是他们的西医师。
他们沉默地走下跳板,踏上这个两江交汇处的古老小镇。脚夫们粗糙黝黑的面孔上,交织着疲惫、麻木,以及一种在陌生事物面前本能的畏缩与好奇。偶尔投来的目光,像针一样刺探着这些异乡客,带着无声的疏离与掂量。神父微微颔首,用发音生硬的官话对一个年长的脚夫说了句“辛苦”,那老者只是茫然地咧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旋即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推动沉重的独轮车。轮轴干涩的摩擦声,搅动着深秋黄昏的冷寂空气,也搅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
傅鉴飞裹在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里,背对着喧嚣的码头,站在距离那些异邦来客稍远的一块稍高的土坡上。他双手笼在袖中,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和喧闹的搬运景象,定定地投向码头下游那片浓密的百年竹林。竹林浓荫泼墨,掩映其间的,是一簇簇崭新得甚至有些刺眼的棱角。灰白色的墙体、墨绿色的尖顶,还有那高耸的、指向苍穹的十字架轮廓——天主堂,已经悄然落成。它如同一个强行楔入的异质符号,带着突兀的几何线条和冰冷的异域气息,硬生生地嵌入了这片由江水、竹林、白墙黑瓦构筑的、流淌了千年的传统画卷。一种格格不入的尖锐感,无声地刺破着此地的沉滞与完整。
他清癯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眉宇间那两道深刻的纹路,在此刻似乎被这暮色与异象压得更深了些。深秋的江风带着刺骨的湿气,钻进袍袖的缝隙,带来一阵寒噤。他默默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搬运着属于那奇异建筑的物件,那些箱笼,那些陌生的面孔,心头像是被这江风浸透了,沉甸甸的,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傅先生,今日怎得闲,也来看这洋热闹?”一个带着浓重武所口音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
傅鉴飞回头,是镇上的老篾匠赵四叔,肩上扛着几根新削的毛竹,脸上刻着终年劳作的痕迹和风霜的沟壑。赵四叔朝码头方向努努嘴,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戒备和不以为然。
傅鉴飞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路过。这船…动静不小。”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缓,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簇新生的尖顶上。
“可不是么!闹腾一整天了。”赵四叔放下竹子,掏出烟袋锅子,就着土坡坐了下来,熟练地塞着烟丝,“听说是法兰西来的洋和尚?啧啧,红毛绿眼,怪吓人的。弄这么个房子,尖顶戳破天,也不怕犯了煞气?竹林子多好的风水,给坏了。”
“是为传教吧?洋人信的那套。”傅鉴飞目光落回那尖顶,十字架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点黯淡的天光。
“传啥子教?咱祖祖辈辈拜菩萨拜祖宗,不也挺好?”赵四叔喷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冷风中迅速散开,带着辛辣的土旱烟味。“那个戴十字架的,前些天开始在河边煮粥散给叫花子了。还有那个白脸的洋尼姑,说是会念洋经,还能用些铁家伙给人接生?还有那个穿洋服的年轻人,弄些瓶瓶罐罐,治病不用草药汤剂,听说扎针、开刀?”
“哦?”傅鉴飞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铁家伙接生?瓶瓶罐罐治病开刀?这不是他听闻过的“西医”手段吗?他想起在汀州府,就见过洋医生。至于在太平军,还是湘军,可都有洋医官的。他们用精巧的小刀剜除腐肉,用奇怪的药水清洗伤口,手法又快又狠。那些伤兵凄厉的嚎叫,至今想起来仍觉刺耳,但那伤口…似乎确实比单纯敷上金疮药愈合得快些,烂掉的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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