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衡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转身,面向洞窟更深处那翻涌的、似乎有生命般的浓郁血光。那里,隐约可见九道巨大的、顶天立地的扭曲黑影,与记忆中那九块镇封地脉的石碑轮廓缓缓重合。
他从褡裢里取出九块滚烫的石板,排列在左手掌心。右手反握短刀,刃锋毫不犹豫地划过左手手腕。
鲜血涌出,却不是纯粹的红色,里面掺杂着极细的、金色的光点,那是沉睡在他血脉深处、属于三百年前术士的力量残痕,也是“借条”的凭证。
他将血抹过每一块石板上的纹路。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饥渴的虫子,瞬间将鲜血吸收殆尽,发出暗红色的、心跳般的微光。
九块石板自动飞起,环绕在他身周,缓缓旋转。
墨衡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无数嘈杂的幻听——铁匠铺的风箱声、豆腐坊的叫卖、学堂的诵读、阿火拉弓的弦响、白姨的呢喃、祠堂里的争吵、还有三百年前地火的咆哮与生民的哭嚎……
他握紧短刀,向着血光中心,迈出了第一步。
脚下不是实地,而是粘稠的、如同踏在巨大生物内脏壁上的触感。血光包裹上来,带着体温般的暖热,却令人毛骨悚然。九块石板旋转加快,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洞外那催命的钟声奇异地应和着。
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象都在扭曲变幻。琥珀洞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动的画面碎片——是青石镇三百年间的剪影,春夏秋冬,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这些鲜活的、平凡的“存在”,此刻都成了背景,而在每一个画面的深处,都有一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细线,蜿蜒着,最终都连接向血光的最深处。
那是“借贷”的丝线,是供养的通道,是罪证的轨迹。
越往前走,丝线越密集,画面的流动越快,最后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唯有那九道石碑的黑影越来越清晰,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某种活着的、呼吸着的、承载着无穷无尽“债务”的怪异存在。
终于,他站在了九碑环绕的中心。
这里没有地面,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九碑像是从黑暗深处生长出来,碑身上布满了与青石板上相似、却宏大复杂亿万倍的纹路,那些纹路此刻像血管一样搏动着,流淌着暗红的光。
而在九碑正中,悬浮着一具躯体。
穿着三百年前的残破法袍,面容平静如同沉睡,双目紧闭,长发披散。那是他的身体,他三百年来“未亡”的凭依。
但当他凝视这具躯体时,看到的却不是自己。
他看到铁匠的锤影在那胸膛里一起一落,看到西施娘子手中的铜板在脉络中滚动,看到陈先生喷出的血墨在皮肤下晕染成字,看到阿火弓弦的震颤在指尖回响,看到白姨透明的指尖,看到李老的烟锅,陈老的皱眉,张老的欲言又止……看到镇上每一个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生活片段,喜怒哀乐,生息繁衍,像无数细微的光点,又像沉重的枷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嵌满了那具躯体的每一寸,由内而外,将他捆缚成一个由他人“存在”构成的、光怪陆离的茧。
这就是“债”。
这就是他用三百年“未亡”换来的东西。
这不是沉睡,这是无休止的、清醒的吞噬。每一分“正常”的流逝,每一件“手艺”的遗忘,都伴随着这具躯体深处传来的一丝悸动,一丝满足,以及……更深重的空洞与饥渴。
墨衡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与眩晕,几乎要呕吐出来。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存在意义上的反胃。他赖以“未亡”的根基,是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短刀在他手中颤抖。
师叔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你找到的‘解’,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残忍。”
现在,他看到了。残忍的不是死亡,不是湮灭,而是这持续了三百年、并且还将继续下去的、无声的“活葬”,葬的是整个青石镇鲜活的存在,来维持一具腐朽灵魂的可悲延续。
解?
怎么解?
毁了这具身体?让三百年的镇压功亏一篑,地火秽气重新喷发,生灵涂炭?那青石镇的人或许能摆脱“借贷”,但立刻就要面对更直接的毁灭。
维持现状?眼睁睁看着镇民们一样接一样地失去,最终连名字都化为乌有,成为这茧上一点黯淡的光斑?
或者……有没有第三条路?
他的目光落在九块环绕旋转的石板上,落在自己流血的手腕,落在短刀古老的纹路上。三百年前的记忆碎片与禁咒知识在混乱的脑海中碰撞、拼接。
借条……凭证……镇封……供养……归还……
一个疯狂而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某个角落。
如果,“借贷”的规则无法打破。
如果,“归还”的进程无法逆转。
那么,能不能……“转换”债主?能不能……改变“抵押品”?
他缓缓抬起流血的手腕,看向那具被无数他人“存在”包裹的躯体,又看向周围搏动着的、如同巨大心脏的九碑。
也许,从一开始,需要被“葬”掉的,就不是一个“未亡之人”。
而是这份“借贷”本身。
是将“以生养死”,转换为……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不知道这模糊的念头会通向哪里。可能是彻底的解脱,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但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洞外的钟声已密集如雨,敲打在灵魂上,带来阵阵虚幻的碎裂感。他仿佛能听见半山腰阿火的呼喊,能看见祠堂里老人们绝望的眼神。
墨衡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不再看那具令人作呕的躯体,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到环绕身周的九块石板,以及那顶天立地、承载着最初契约与力量的九座石碑之上。
短刀,被他调转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却不是刺入。
他以刀为笔,以心头即将涌出的、蕴含着三百年“债主”因果与本源之力的血为墨,在虚空中,开始勾勒一个全新的、逆转的纹路。
第一个笔画落下,九碑齐震,血海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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