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燃起来了。
没有雨,只有雪后渗骨的干冷。
但乔慕别觉得,那舔舐着纸页的焰尖,就是最冷的雨——
一场专为吊唁而落的、灼热的雨。
他在烧书。
更确切地说,是在烧魂。
那些墨迹,那些字句,曾是另一个“他”在无数个长夜里痉挛的神经,是无人可诉时与自己的喋喋私语。
如今,它们在火中蜷曲、发亮、变得透明,最后化为轻盈飞升的灰蝶。
恍惚间,他看见有淡薄的、墨香凝成的“魂”,正从每一片翻卷的焦纸中析出,缭绕在暖阁梁下,沉默地俯瞰着他这个——焚书客。
这念头让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吊唁?
谁来吊唁?
是昨日那个还对“斩龙足”心存妄念的乔慕别,来吊唁今日这个即将步入紫宸殿成为祭品的乔慕别么?
还是今日的镜中影去吊唁昨日的镜中人?
真是一场……自己献祭给自己的,干净葬礼。
他垂下眼,不再看那些飘散的“香魂”,将手中最后一册——
那本浸透了另一个自己模仿心血与批注的临摹之作——
平稳地,送入了火舌的核心。
“好了。”
他对自己,也对这满室无声的、墨的亡魂说。
“现在,我可以去了。”
——
东宫。
午后。
雪后初霁,冬阳如一道吝啬的薄刃。
光尘凝滞,刻出泛着苍白的光痂。
乔慕别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衣带宽松。
面前是几位垂手而立的属官。
他脸色是精心调养后的苍白,眼下淡淡的青痕却透出掩不住的倦怠。
声音强撑平稳,一字一句,将一匣已批复的奏疏、几枚关键的印章、一份他亲手誊写的“待议事项简要”,逐一交代清楚。
那“简要”薄得只有一页纸,所列不过三四项,皆是边防粮草、春耕预备之类皇帝早已知晓、且绝不会出错的议题。
“……孤此番静养,时日难料。”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尔等当恪尽职守,凡事……多向紫宸殿请示。勿以孤为念。”
语毕,他轻轻挥了挥手,属官们鱼贯退出。
书房里只剩下老长史与侍立角落的福伯。
炭火偶有噼啪之声。
乔慕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被方才的“劳神”耗尽了力气。
良久,他才转向老长史,声音放得极轻:
“书房北角那盆‘六月雪’,性喜阴凉,劳烦记着浇水。”
老长史含着泪,躬身应下。
他又侧过脸,目光落在一直沉默如石的福伯身上:
“福伯。”
“老奴在。”
“后院……”
他顿了顿,看向福伯,细细叮嘱道:
“……那间放旧物的密室,里头养的几只狸奴,每日鲜食莫断。它们胆子小,怕生人惊扰。切记!”
福伯的头闭目,垂得更低:
“老奴明白,定会妥善照料。”
乔慕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将视线投向窗外枯寂的枝桠。
托付一盆花,几只猫,听起来琐碎得不值一提。
那盆“六月雪”是两月前太子亲手所植,而那间密室深处,或许还沉睡着更多不容窥探的旧日痕迹。
翌日,深夜
雪停了,夜风却更刺骨。
东宫一处僻静的暖阁里,铜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
福伯默默将一叠叠文书、卷宗、字纸搬来,放在火盆旁。
动作轻缓,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几封边关密函的草稿、一套与北境特定商路相关的暗记图谱、还有来自宝华寺零散记载的纸页……
乔慕别一张张看过,确认无误,便亲手投入火中。
北境的风声……
会混着江南的松涛气吗?
或者,早被那千里冻原上的铁与雪,涤荡得只剩决绝?
——我终究是不知道的。
就像不知道,那缕我早已习惯的降真苦意,翻过宫墙,渡过关山,吹到他耳边时……
是否,也会被染上一点梨花的涩?
还是说,什么都不会剩下。
风声过耳,了无痕。
就像我烧尽的这一场。
火焰骤然升高,贪婪地吞噬墨迹,将那些黑白化为蜷曲的蝶,成为灰烬。
接着是药方。
那些字迹潦草,配伍古怪的方子,记录着“逆乾坤”的尝试与身体的反馈。
他看着它们被火焰舔舐,心中一片麻木的冰凉。
火光跃动,映出在他眸里被吞没那行小字——「元始十一年」。
那光景在他眼中只停留了一刹,就变成了厌恶和解脱。
烧掉这些,如同烧掉一部分浸透骨髓的耻辱,烧掉那根将他与镜子与御座那人强行捆缚的锁链。
小腹传来一阵同步的悸动,仿佛……也在因炙烤而发出抗议与哀鸣。
最后,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从福伯捧来的一小匣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册子,纸页泛黄,边角磨损;
一卷字帖,装裱素雅,墨色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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