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日志的原稿,和那卷字帖。
他翻开日志,映入眼帘的是少年人稚嫩却力透纸背的笔迹:
「……不要杏花!糕……甜……喘不过气……谁在笑?(后涂抹)」
字里行间,皆是无法言说的惊恐与孤独。
他快速翻过,那些关于柳惊鸿的雪地梦境、关于痴妄、关于阴雨肩伤的彻骨酸痛……
再次重温。
“……箭离弦时,想的是:若靶子是命运,我能否射穿那既定轨迹?”
——定能。
「池虽名雷,终为死水。既见沟渠,何妨导引?
日月之辉,流经吾掌,光影之形,由吾界定。」
还有字帖上,那峻峭孤拔的「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指尖抚过冰凉的纸面,停留了片刻。
你看,我们终究是殊途。
一种是沟渠里徒劳泛起的浊浪。
一种是斩龙的剑。
这些滚烫的、疼痛的魂灵,刺骨的孤愤……
我带不走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降真冷香与炭火的焦灼气混合在一起。
然后,手腕一倾。
就在册子脱手的刹那,他的喉咙深处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像是要呛咳,又像是一声呜咽被骨血强行碾碎。
只有离得最近的福伯,或许能看见他托着册子边缘的几根手指,在松开前,曾有过一瞬低于意志的抽搐。
册子与字帖落入火中。
火焰窜高,发出吞噬一切的呼呼声,带来热,顷刻间将纸页卷曲、点燃。
墨迹在高温中扭曲、发亮,最后化作一片跃动的橙红,连同那些沉重的心事、锋利的抱负、无人可诉的苦痛。
他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魂灵像被这火焰撕裂,焚烧后变成一片空白。
烧吧。
把我们的怯懦、我们的不甘、我们所有不合时宜的“人”味,都烧成灰。
剩下的这具空壳……才配得上他的“永恒坐标”。
最后,他拿起那份临摹之作——那曾是镜中人小心翼翼、试图靠近和理解另一个灵魂的凭证。
翻阅。
指尖停在批注上,
“转头时下颌的弧度,抬手时衣袖垂落的褶皱,咳嗽时肩背的震动幅度……都要刻入。”
“这一笔的枯涩,是殿下得知宁安受伤那日的;这一句的断裂,是闻及明月殿决裂时的……他让我学的,从来不是字。”
他愣了良久。
直至福伯轻咳一声,恍然回神。
合上书册,投入火中。
松手,只需一瞬。
册子脱手、下坠、触火、卷曲……
这连串过程在他感知里,却被拉长得像整个春秋。
好了。
现在,关于“乔慕别”真实的痛苦,关于“柳照影”曾为之共鸣的证据,都干净了。
火焰渐矮,化为暗红的余烬,偶尔迸出一点星火。
掌心只剩一片虚空。
他想,龙的骸骨已焚。
他不允许自己再去想,来年的春天,宫墙外的柳树,是否绿得特别早。
暖阁里弥漫着纸张焚烧后特有的、微呛的焦糊味,与降真香残余的清苦奇异混合。
是一种崭新而陌生的、属于“紫宸殿所有物”的初始气息。
福伯无声上前,用铁钳轻轻拨弄灰烬,确保一切烧透。
之后。
他将一小撮冷却的、纯净的纸灰,用素帕小心收起。
自始自终,目光都不曾、不敢直视他。
乔慕别仍旧站着,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散尽,炭火转为沉闷的暗红。
他脱下大氅,递给福伯,露出里面单薄衣衫。
“收拾了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有哽咽:
“明日……还有最后一些琐事。”
他转身走向内殿,步履缓慢。
身后,是渐渐冷去的灰烬。
福伯佝偻着,将那一小包素帕裹着的余温,贴肉藏好。
暖阁终于彻底静下。
唯有那缕新生的焦苦与降真的气息,萦绕不散。
恍若墨魂已渡,余香成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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