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转入初夏,晋阳宫中的氛围却并未因季节的暖意而真正轻松下来。北方契丹虽有议和使者往来,但边境摩擦的小道消息依旧不断;南方秦王李炎在稳定了江淮局势后,虽依旧年年岁贡不断,言辞恭顺,但其庞大的体量和隐隐的独立性,始终是悬在李存勖心头的一根刺;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新政推行也阻力重重。李存勖的勤政,更像是一种被压力驱动的惯性,眉宇间的疲惫与烦躁,连厚重的帝王冠冕也难以完全遮掩。
或许是为了缓解紧绷的神经,也或许是为了某种更深的考量,这一日,李存勖下旨,于宫中太液池畔的“清暑殿”设小宴,只召少数近臣、宗室及得宠的妃嫔,言是“君臣同乐,共赏夏初荷韵”。与之前长生殿的盛大夜宴不同,此次规模小了许多,氛围也似乎意在“清雅”。
消息传到净乐司,司内又是一阵忙乱。虽是小宴,但圣前演奏,岂容怠慢?曲目需精心挑选,既要符合“夏韵”主题,又不能过于俗套;乐工伶人需再三筛选,确保技艺娴熟,容止得体。
出乎不少人意料的是,在初步拟定的琵琶伶人名单里,管事太监的笔尖顿了顿,最终添上了一个名字:郭从谦。
“这小子,上次御花园的事儿,陛下似乎没往心里去,反倒……啧。”管事太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胡老头儿最近把他当宝贝疙瘩似的藏着掖着教,听说长进不小?正好,这次小宴,曲子不算顶难,让他去试试水。若成了,算是司里提携后进;若不成……哼,正好有由头敲打敲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和他这得意弟子。”
于是,郭从谦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接到指令时,他正在后院角落里,对着夕阳的余晖,反复练习胡师傅昨日新授的《塞上曲》中一段模拟胡笳悲鸣的“吟猱”技法。听到自己名字被列入御前演奏名单,他手指一抖,差点拨断了琴弦。
又是御前!
恐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袭来,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上次御花园那魂飞魄散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这次虽然说是“小宴”,但那可是在陛下和众多贵人面前正式演奏!万一出错……他不敢想下去。
“怕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胡师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紫檀琵琶。
郭从谦连忙起身行礼,脸色发白:“师傅……弟子,弟子惶恐。”
“惶恐有用吗?”胡师傅耷拉着眼皮,语气冷淡,“名单既然定了,你就算现在立刻病得要死,只要还剩一口气,抬也得抬上去。”
郭从谦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胡师傅走到他面前,将紫檀琵琶递给他:“用这个练。”
郭从谦受宠若惊,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这把琵琶比他平日用的练习琴不知贵重精致多少倍,琴身温润,丝弦紧绷,触手生温。
“《采莲谣》变调,结合《江南弄》的泛音手法,再加一点你自己对夏荷的理解。”胡师傅言简意赅地布置了“考题”,“记住,小宴重‘趣’与‘境’,不必追求繁复技巧。把你的紧张,给我变成专注。脑子里只准有曲谱,有指法,有你要表现的‘荷塘月色,扁舟清歌’的意境。其他的,天塌下来也别管。”
接下来的两日,郭从谦几乎是不眠不休。他不再去想可能的惩罚与危险,将所有心神都投入了胡师傅指定的曲目改编与练习中。他用胡师傅传授的方法,将《采莲谣》的旋律做了简化和意境化处理,重点突出其清新婉转的特质;又尝试融入《江南弄》中标志性的、空灵的泛音技巧,模拟夏夜荷塘上星光与露珠的闪烁;他反复揣摩胡师傅说过的“境由心生”,努力回忆小时候在江南水乡见过的采莲情景(尽管模糊),想象扁舟穿行田田荷叶之间,月光如水,莲歌隐约的静谧与生动。
胡师傅破天荒地每日抽出更多时间指导他,不仅纠正他的每一个细节,更帮他把握整首曲子的气韵起伏。“起要平,如夜风初起,微波不兴;承要稳,如扁舟入荷,悠然自得;转要活,如见鱼戏莲叶,生机盎然;合要淡,如歌声渐远,唯余月色荷香。” 他仿佛要将自己毕生对乐曲意境把控的心得,在这短短两日内,强行灌输入郭从谦的脑中。
清暑殿夜宴那日,华灯初上,太液池上初绽的荷花在宫灯映照下,更显娇艳。殿内布置清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夏夜的闷热。李存勖与慕容芷并坐主位,下方是几位重臣和妃嫔,气氛比正式朝宴轻松许多,但天威依旧凛然。
郭从谦抱着胡师傅暂借给他的紫檀琵琶,跟在乐工队伍末尾,垂首入殿。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扫过他们,或审视,或漠然。他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但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胡师傅的叮嘱:“只准有曲谱,有指法,有意境。”
轮到他们这一组演奏。郭从谦深吸一口气,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御座的方向,目光低垂,落在琴弦上。当领班乐师示意开始,他的手指,近乎本能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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