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暮春,晋阳宫墙内外的草木愈发蓊郁,连带着冷宫角落那点残存的寒意,也被日渐饱满的绿意与午后的暖阳驱散了几分。浣衣局后院那排终日湿漉漉的石槽边,水流声与捶打声依旧,但空气里已不再有冬日那种刺骨的冰霜气。
郭从谦刚刚结束在胡师傅处的“申时课”。今日学的是《春江花月夜》(胡师傅仍坚持称其为《夕阳箫鼓》)中一段描绘“江流宛转绕芳甸”的舒缓旋律。胡师傅要求极高,不仅要指法干净、轮指均匀如珠串,更要弹出那种水流曲折、静谧中蕴藏生机的“韵”。郭从谦练习得极其投入,心神完全沉浸在胡师傅描述的“月照花林皆似霰”的空灵意境之中,以至于离开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模拟水流波光时那轻柔的触感,耳畔也仿佛回荡着胡师傅用苍老沙哑的嗓音吟哦的相关诗句。
他抱着那把日益顺手的练习琵琶(胡师傅默许他偶尔带回住处揣摩),脚步比往日轻快了几分,沿着熟悉的、少有人迹的偏僻小径,朝净乐司的方向走去。途经浣衣局侧后那片堆放杂物的空地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习惯性地朝那破旧棚子和废弃井台的方向扫去——那里曾是他与苏姐姐“授课”与交谈的隐秘角落。
而这一次,他竟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舜卿正端着一个半空的木盆,从井台边直起身。她似乎刚刚清洗完最后一批衣物,正在将盆中残留的污水泼洒到旁边的排水沟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给她那身洗得发白、依旧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侧对着郭从谦的方向,微微低着头,几缕汗湿的乌发贴在白皙却清瘦的额角。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即使在劳作中也难以完全磨灭的、属于良好教养的从容,但比起郭从谦上次匆匆见她时的憔悴病容,气色显然好了许多,脸颊上有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瘦削,却不再是一种虚弱的苍白。
泼完水,她直起腰,抬手用手背轻轻拭了一下额角的细汗,然后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郭从谦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涌上难以抑制的惊喜。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在距离苏舜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扬起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关切与喜悦的笑容:“苏姐姐!你……你大好了?能出来干活了?”
苏舜卿看着他。少年跑得有些急,额上也见了汗,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那把旧琵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为她康复而感到的高兴。比起上次在寒夜中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模样,眼前的郭从谦似乎……有些不同了。虽然衣着依旧破旧,身形依旧单薄,但眉宇间那份因长期压抑和恐惧而生的怯懦瑟缩,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某事而焕发出的、内敛的精神气。就像一株长期被压在石头下的幼苗,终于奋力顶开了一丝缝隙,见到了阳光,虽然依旧孱弱,却开始努力挺直茎干。
“嗯,好了。”苏舜卿点了点头,声音比病中时清亮了些,但依旧带着惯有的平静。她目光在郭从谦怀里的琵琶上停留了一瞬,“看来,你并未因上次的事耽搁了练习。”
“没有!绝对没有!”郭从谦连忙摇头,随即想起什么,脸上又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色,但很快被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取代,“苏姐姐,我正想告诉你!上次……上次在御花园,我真的撞见陛下和皇后娘娘了!”
他左右看看,确认附近无人,便压低声音,将那天午后如何偷偷练琴,如何被帝后撞见,自己如何吓得魂飞魄散,陛下如何问话,皇后娘娘如何开口,最终如何只是罚俸了事、交由管事管教的经过,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向苏舜卿讲述了一遍。他讲到自己如何抱着琵琶跪在草地上颤抖,如何以为必死无疑,又如何峰回路转时,语气中依旧带着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对那“高高在上”的帝后竟能如此“宽宏”的微妙感触。
苏舜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只是偶尔在郭从谦描述李存勖和慕容芷的神态、语气时,那双沉静的凤眼中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旁人难以捕捉的幽光。当听到郭从谦说陛下似乎还记得他那晚在长生殿演奏《雨淋铃》,皇后娘娘开口为他求情时,她微微抬了下眼帘。
待郭从谦讲完,犹自拍着胸口说“现在想起来还腿软”时,苏舜卿沉默了半晌。
春风拂过,带来不远处新叶的沙沙声和淡淡的皂角气味。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
忽然,苏舜卿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只是面部肌肉一个极其微小的牵动。但就是这细微的变化,却如同投入冰湖的一粒小石子,瞬间打破了那惯有的、冰封般的平静。她眼中那常年凝结的寒意,仿佛也被这午后的暖阳融化了一丝,漾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欣慰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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