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泛音如同水滴落入宁静的荷塘,荡开第一圈涟漪。随后,舒缓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柔润感的主旋律流淌而出。郭从谦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构建的“荷塘夏夜”图景之中。紧张感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转化成了高度的专注。他的指法不算多么炫目,但足够干净准确;节奏把握得极稳,快慢转换自然;更难得的是,那旋律之中,确实流露出几分胡师傅要求的“趣”与“境”——有夏夜的清凉,有扁舟的悠闲,有莲叶的田田之态,甚至隐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年人对故乡风物的朦胧怀念。
这曲子并不激昂,也不悲怆,恰如一阵穿堂而过的清风,带着荷香,拂散了殿内些许的沉闷与燥热。李存勖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酒杯,但当那清新婉转的旋律持续片刻后,他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乐工队伍末尾那个低着头的少年伶人身上。
慕容芷也侧耳倾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精擅音律,自然听得出这曲子改编的巧思与演奏者试图营造的意境。更让她留意的是,这少年伶人身上有种与上次御花园相遇时不同的气质——依旧是恭敬卑微的姿态,但演奏时那份专注与沉静,以及指尖流淌出的、与年龄不符的些许“韵”味,却做不得假。她记得这个叫郭从谦的伶人,上次是“干净灵气”,这次……似乎多了点“内秀”?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殿内安静了一瞬。
李存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乐工们耳中:“末尾弹琵琶的那个伶人,你叫什么名字?这曲子,是你自己改编的?”
郭从谦心脏猛地一缩,连忙放下琵琶,伏地叩首:“回陛下,奴才郭从谦。这曲子……是在师傅指点下,根据旧曲改编,尝试描绘夏荷之景,奴才愚钝,恐污圣听。”
“郭从谦……”李存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曲子改得不错,弹得也干净。有点意思。”他并未过多赞扬,但这简短的评语和“有点意思”四个字,在宫廷之中,已是非同小可的认可。
慕容芷也微微一笑,对李存勖轻声道:“陛下,此子于音律一道,倒是有些悟性。难得的是心思灵巧,懂得应景。”
李存勖“嗯”了一声,没再多言,示意乐工们退下。
郭从谦随着队伍退出清暑殿,直到走到殿外被夜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但这一次,除了后怕,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成就感和恍惚的情绪。陛下记得他的名字,还夸了曲子“不错”?皇后娘娘似乎也……说了好话?
夜宴继续,丝竹声再起,但已与他们这些退下的乐工无关。郭从谦抱着琵琶,走在回净乐司的路上,脚步有些发飘。月光洒在宫道上,清冷如水。他想起苏姐姐的叮嘱,想起胡师傅的严厉教导,又想起方才殿中那短暂的一刻。
他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他的名字,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控制、也未必全然理解的方式,逐渐进入某些高高在上的视线之中。这究竟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更大的危险?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经此一夜,他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完全无人注意的“郭从谦”了。就像一粒原本沉在湖底的沙子,被偶然的涟漪卷起,虽然微不足道,却已脱离了最初的湮没无闻。
他握紧了怀中冰凉的琵琶,抬头望了望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月光清辉,遍洒宫阙,也照亮了他前方那条依旧昏暗、却似乎隐约有了些许不同微光的路径。他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更加努力。在这深宫的棋盘上,他这颗刚刚被挪动了一下的、微不足道的棋子,唯有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或许才能在这变幻莫测的棋局中,存活得更久一些。
而此刻,清暑殿内,慕容芷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乐工退下的方向,心中若有所思。这个叫郭从谦的伶人,似乎……比预想的,更有趣一点。或许,可以稍加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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