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化太细微,太短暂,若非郭从谦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几乎就要错过。但他看见了。他怔住了,一时忘了言语。在他印象中,苏姐姐永远是那副沉静、淡漠、甚至有些冰冷的模样,仿佛世间一切悲喜都难以在她心中激起波澜。他从未见过她脸上露出如此……近乎“温暖”的神情,哪怕只有一瞬。
“你做得不错。”苏舜卿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郭从谦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一丝极淡的、与往日不同的温度。
“啊?”郭从谦一时没反应过来。
“能在那种情形下,稳住心神,没有当场失态崩溃,回答问话也还算清晰,最后得以保全自身。”苏舜卿缓缓说道,目光落在郭从谦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意外的肯定,“比我想的,要好些。”
这简短的评语,却让郭从谦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满足感瞬间涌遍全身。能得到苏姐姐的认可,哪怕只是“比想的要好些”,对他而言,其意义甚至超过了那日帝后的“宽恕”。因为苏姐姐是真正了解他处境、也见识过他最卑微慌乱样子的人。
“我……我当时真的吓坏了,全靠……全靠平日姐姐和胡师傅教导,让我勉强能集中一点精神……”郭从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发热。
“胡师傅?”苏舜卿捕捉到了这个新名字。
郭从谦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将拜师胡师傅的事情告知苏舜卿。他连忙将那次送饭偶遇、胡师傅考较、允诺每日教导,以及这近月来跟随胡师傅系统学习乐理、指法、名曲意境的事情,兴奋地一一道来。说到胡师傅如何严厉,如何倾囊相授,如何讲述那些恢弘古典时,他的眼中再次焕发出那种专注而神往的光彩。
苏舜卿听着,眼中的那抹暖意似乎又加深了些许,但同时也掠过一丝更深的思量。胡师傅……她隐约知道净乐司有这么一位性格孤僻的老乐工,没想到竟有如此造诣,更没想到他会看上郭从谦这块璞玉(尽管是粗糙的)。这少年,运气倒是不算太差。经此一事,又得明师指点,若能把握住,或许真能在这深宫之中,为自己挣得一点不一样的立身之本。
“看来你确是下了苦功。”苏舜卿看着郭从谦那因谈及音乐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不自觉挺直了些的脊背,心中对他的评价,悄然又拔高了一分。能抓住机会,能吃得了苦,能在恐惧中维持基本的应对,还能对所学之事抱有如此热忱……这少年身上,确实有些她最初未曾料到的韧性。
“都是姐姐和胡师傅教得好!”郭从谦由衷地说,语气充满了感激,“没有姐姐当初的指点,我连门都摸不着。没有胡师傅的系统传授,我更是一辈子只能胡乱拨弄。从谦……从谦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报答?”苏舜卿轻轻摇头,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飞檐,声音低了下去,“在这地方,能活下去,学好本事,或许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郭从谦,那眼神中的暖意已然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语气却比往常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郭从谦,记住,御花园之事,虽侥幸过关,但也意味着,你已不再完全是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色’。陛下和皇后娘娘,或许只是随口一提,但在有些人眼中,这已是了不得的‘机缘’或‘把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胡师傅教你本事,是好事。但你需更加谨言慎行,藏好锋芒。技艺精进是好事,但切不可因此而忘形,更不可轻易在人前显露全部。尤其……”她眸光微凝,“尤其不要轻易卷入任何是非,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轻易表露你的真实想法,更不要让人察觉,你与……某些特殊的人或事,有过多的关联。明白吗?”
郭从谦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苏舜卿的言外之意。她是在提醒他,要小心因“御前挂名”可能带来的关注(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更要小心隐藏他与她这个“冷宫罪婢”之间的联系。他用力点头,神色肃然:“姐姐放心!从谦明白!我一定加倍小心,绝不惹事,也绝不让人看出什么。”
苏舜卿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知道他将话听了进去,便不再多言。她端起地上的木盆,准备离开。
“苏姐姐!”郭从谦急忙唤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树叶包着的物事,有些局促地递过去,“这个……是我今日份例里省下的半块饴糖……你大病初愈,吃点甜的,补补气力。”他知道这很寒酸,但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
苏舜卿看着那用树叶细心包好的小小一块糖,又看了看少年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盼,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自己也要顾好身体。”她留下这句话,便端着木盆,转身朝着浣衣局宫女住处走去。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身影依旧单薄,步履却稳了许多。
郭从谦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苏姐姐康复的欣喜,有得到她认可的激动,也有对她那句郑重叮嘱的凛然与警醒。他抱紧了怀中的琵琶,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日草木芬芳的空气。
前路依旧迷茫而危险,但此刻,他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他要活下去,要学好本事,要报答苏姐姐和胡师傅的恩情,也要……小心地,走好这深宫中的每一步。
暖阳的余晖洒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光芒并不强烈,却足以驱散一些角落的阴霾,照亮前行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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