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二月下旬,淮水苍茫。
北风贴着河面刮过,卷起细碎冰凌。一支庞大的船队正破水南下,王旗在正中龙舟主桅上猎猎作响。舱内炭盆烧得正旺,却压不住那股子绷着的静。
刘备没坐主位,只背身立在舷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水一线。廖湛和诸葛亮一左一右站在沙盘两侧,手指虚点着江东那一片木刻的城池。顾雍和诸葛瑾跪坐在下首垫上,眼观鼻,鼻观心。
马良在角落的案前铺开纸笔,墨已磨浓。
“船到何处了?”刘备没回头,声音平平的。
“刚过汝阴,再有两日可入芍陂,走巢湖直抵合肥。”廖湛答得简净,“文远将军的前军三日前已至合肥大营,沿濡须水布防了。”
刘备这才转身。他今日只穿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扫过来时,舱里每个人都下意识挺了挺背。
“五路兵符都发出去了。”他在主位坐下,手按在案沿,“仗,马上就要打起来。可仗怎么打,打到什么分寸,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先定个调子。”
他目光转向顾雍和诸葛瑾。
“元叹,子瑜。你二人是江东旧识,家里根子也还在那边。今日无外人,说说——孙权那个摊子,到底是个什么筋骨?”
顾雍抬眼,先看了诸葛瑾一眼,才缓缓开口。
“大王问筋骨,那臣便直言了。”他声音稳,字字咬得清楚,“孙权那基业,看似坐拥六郡,带甲十万,实则……是个盟。”
“盟?”刘备眉梢微动。
“是盟。”顾雍点头,“他不是秦始皇汉武帝那样的天子,他说到底,是个盟主。江东那几十个领兵的将军,每人都有一摊私产:部曲是私的,田客是私的,连地盘上的租税,也常是私的。父死了子继,兄亡了弟承,兵认将,将认家,最后才轮到认孙权这个盟主。”
廖湛忽然插了一句:“世袭领兵制。”
“正是。”顾雍看向他,“尚书令一点就透。这制度从孙策时便如此,到孙权手里,不但没改,反而更固化了。他赏功臣,要么给‘复客’——就是把屯田的农奴赐下去;要么给‘奉邑’——就是把几个县的赋税直接划给将领当俸禄。譬如贺齐在夷州,那夷州的田、船、矿,说是吴国的,实则大半是贺家的私产。所以潘璋敢用部曲扮海盗劫商船,损的是公家,肥的是自己。”
诸葛瑾这时接话了,声音比顾雍温和些,话却更细:“这制度养出了四层矛盾,如今已到了盖子捂不住的时候。”
“其一,孙氏与世家的矛盾。”他手指在膝上虚划,“孙权继位后,重用淮泗旧人,周瑜、鲁肃、吕蒙,再到如今的潘璋、马忠之流。江东本土大族,顾、陆、朱、张,反而被排挤。赋税加得重,兵权分得散。譬如顾家——”
他看向顾雍,顾雍坦然接口:“臣族弟顾徽,如今在孙权手下做个闲散文官。说得好听是留条路,说得直白,便是顾家被逼得只能放个人在那边,免得被彻底清出局。孙权近年提拔的,多是寒微或北来之人,与本土大族早已离心。”
“其二,有兵与无兵的矛盾。”诸葛瑾继续,“有私兵的将领,如陆逊、朱然、贺齐,说话硬气,能待价而沽。没有私兵的文官或寒门将校,便只能依附。同样是官,同样是臣,手里的筹码天差地别。”
“其三,求海与锁海的矛盾。”说到这里,诸葛瑾顿了顿,看向刘备,“大王,这才是眼下最急的一处。顾、虞、魏这些家,早年就涉海贸,船队下过交州,甚至悄悄往瀛洲试探过。他们想的是开海通商,货殖四方。可孙权为了防大王,也为了把住兵权,硬是锁死了海路。潘璋劫甘兴霸的船,表面是战事,实则是断人财路。”
廖湛忽然轻笑一声。
“黄金链。”他吐出三个字。
舱内静了一瞬。
“是。”顾雍沉声道,“瀛洲的金银,交州的稻米香料,中原的瓷器蜀锦——这本该是一条流淌的黄金链。夷州正在这链子中间,谁握住夷州,谁就握住了半条航路,握住了江东世家未来三十年的钱袋子。孙权锁海,锁的不是船,是各大家族的心。”
“还有第四呢?”刘备问。
“少壮与元老的矛盾。”诸葛瑾叹口气,“吕蒙早亡,周瑜、鲁肃、程普、黄盖,老一代谢的谢,走的走。如今孙权身边,要么是潘璋这等骄横寒微的,要么是孙氏宗亲子弟。陆逊、朱然这些世家少壮,有兵有地有才名,却难入核心。凌统为何拼死去夷州?既为父仇,也为凌家私兵的前程——他若立下大功,或能挣一块新地盘,养凌氏部曲。”
话到此处,舱里只剩炭火爆开的噼啪声。
廖湛走到沙盘前,拾起代表孙权的小木人,在指尖转了转。
“听明白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竹简,“这不是灭国战,是拆盟战。孙权的力,不来自庙堂诏令,而来自底下那群大小军阀的拥戴。咱们要打的,不是建业的城墙,是这拥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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