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璋下葬后的第七日,柳清徽搬回了西苑。
那是他们成婚时住的院子,一住就是五十年。院中那株西府海棠,从新婚夜两人亲手系上红绸的幼苗,长到如今亭亭如盖的巨树。树下那张青石棋枰,棋子的位置还停留在苏云璋最后一局——黑子胜半目,白子收官时,他拈着棋子沉思良久,终是轻轻放下,说:“今日就到这里吧。”
清徽记得那日午后,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记得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记得他放下棋子时手指微不可察的颤抖,记得他抬眼望她时,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
她什么都知道。
就像她知道他春分那天清晨醒来时,已经知晓大限将至;就像她知道他让砚之连夜归还春深铁卷,是怕自己走后苏家恃宠而骄;就像她知道他坚持要在海棠树下入殓,是要守着“春深不谢”的誓言,化作春泥护花根。
五十年夫妻,她太懂他。懂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次微笑背后藏着多少重量。
所以她什么都配合。
配合他平静地交代后事,配合他在最后时光里一遍遍回忆往事,配合他在那个暮春的午后,靠在海棠树下安然睡去。她甚至配合得太过完美——没有崩溃,没有失态,葬礼上始终脊背挺直,接待吊唁宾客时语气温和得体,连最挑剔的族老都说:“二夫人不愧是清河柳氏的女儿,端方持重。”
只有黛玉知道不是这样。
葬礼结束那夜,黛玉不放心母亲,抱着被褥来西苑陪睡。子夜时分,她被极轻的啜泣声惊醒——不是嚎哭,是那种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在舔舐伤口。
她悄悄起身,隔着屏风望去。
清徽没有睡,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捧着一只紫檀妆奁。妆奁打开着,里面没有首饰,只有一叠泛黄的春棠笺,几支用秃的毛笔,一枚裂成两半又细心粘好的玉佩——那是他们定情时交换的信物。
清徽没有看这些东西,只是捧着妆奁,脸埋进去,肩膀剧烈颤抖。那些呜咽声就是从妆奁里闷闷地传出来的,被木料一隔,更显得撕心裂肺。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霜白的鬓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黛玉捂住嘴,泪如雨下。她第一次明白,真正的悲伤不是哭天抢地,是把所有崩溃关在一只小小的妆奁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那之后,清徽彻底安静下来。
她不再流泪,不再失眠,甚至饭量都恢复如常。每日辰时起身,在庭院散步半个时辰;巳时弹琴,还是那架“清商”,琴声平稳悠远;午后小憩,醒来便坐在海棠树下,有时看书,有时只是看着花影移动;傍晚黛玉来请安,她总会问起医庐的事,问起棠哥棠妹的功课,问起砚之在朝堂可还顺遂。
一切都正常得让人心慌。
直到第七日,她突然对黛玉说:“玉儿,我想搬回西苑住。”
黛玉一怔:“母亲,西苑久未住人,不如……”
“我想回去。”清徽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那里有他的气息。”
于是西苑被打扫出来。尘封五十年的婚房重新开启,当年的红帐早已褪色,唯有窗棂上两人共同雕刻的海棠花纹,历经岁月仍清晰如初。清徽不要人换新家具,不要人动任何摆设,连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都留着——镜面上有道细微的裂痕,是某次苏云璋为她画眉时,不小心碰倒胭脂盒砸的。
搬回去的第一夜,她做了一件事。
从箱底取出那件嫁衣。
大婚时的嫁衣,海棠红的云锦,金银线绣着缠枝海棠纹。五十年过去,颜色依旧鲜亮,只是衣料脆了,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将嫁衣铺在床榻上,就着烛光,一寸一寸抚摸那些刺绣。
指尖触到衣角时,她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个隐秘的夹层,拆开一线,能看见里面细细缝着的一缕青丝——不是乌头青丝,是苏云璋的头发。大婚前夜,他剪下自己的一缕发,悄悄缝进她的嫁衣,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的头发在你衣中,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你不远。”
她当时笑他迂腐,心里却甜如蜜饯。
如今五十年过去,青丝已成灰白,缝线却依旧牢固。
清徽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拆开衣角夹层。那缕头发落在掌心,轻若无物。她看了很久,然后将自己的头发也剪下一缕——同样花白,同样脆弱——将两缕头发细细编在一起,打成同心结。
做完这一切,她将同心结放入怀中,贴在心口的位置。
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
第八日清晨,清徽开始整理苏云璋的遗物。
不是让下人整理,是她亲自动手。书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卷、手稿、奏折副本,她一本一本翻看,一张一张整理。有些春棠笺上墨迹已淡,她便在旁边用小楷批注:某年某月某日,与庭曜对弈后所作;某年某月某日,黛玉初学诗时改稿;某年某月某日,为砚之讲解《盐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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