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到午后,她在书架最顶层发现一只落满灰尘的铁盒。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画稿。不是苏云璋的画——他的画风清峻疏朗,这些画却细腻温婉,一看便是女子手笔。
清徽愣住了。
她一张张翻看。第一张画的是少年苏云璋,约莫十五六岁,正伏案写字,侧脸在烛光中莹润如玉——画旁题着小小的日期,是她及笄前一年。第二张是两人在柳府后园初遇,他执玉笛,她抚瑶琴,画中连琴弦的震颤都细致描摹。第三张是大婚那日,他掀起盖头时眼底的惊艳……
整整三十七张画,从初遇到最后,画尽了他们的一生。
最后一张画的日期,是苏云璋去世前三个月。画中的他已白发苍苍,靠在海棠树下小憩,膝上摊着一卷书,花瓣落满肩头。画旁有一行小字:“七十八年春,子珩午睡于棠下。吾恐惊其梦,遂远观而绘之。此景当入骨,来世亦不忘。”
清徽捧着这张画,在书房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夕阳西斜,金红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画纸染成暖色。她终于轻轻将画贴在心口,低声说:“原来……你都记得。”
原来那些她以为他未曾察觉的注视,那些她偷偷珍藏的瞬间,他都知道。不但知道,还悄悄收藏了她所有的画,收藏了她用画笔记录下的、他们共同的一生。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黛玉还小,有次问她:“娘亲,您和爹爹这样好,是因为从没吵过架吗?”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着说:“也吵过的。只是每次吵完,他总会先来认错,不是送一幅画,就是弹一首曲子。画的是我生气的样子,曲子是我喜欢的调子——这么一来,气就消了。”
如今想来,他们之间确实很少争执。不是因为没有分歧,而是他太懂她,她太懂他,往往话未出口,心意已通。就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地下交织,风雨来时各自挺立,阳光好时共享温暖。
这样的懂得,用了一生。
第九日,清徽请来了黛玉和砚之。
不是在家中,是在京郊的落雁湖。那是他们年轻时常来游湖的地方,湖心有座小岛,岛上遍植海棠,春日花开时如云似霞。苏云璋曾在这里为她写下“落雁栖棠”四字,刻成石碑立在岛上。
如今不是花期,岛上绿荫葱茏。清徽让船夫将小船泊在岛边,却不登岛,只是隔着水静静望着。
“我与你父亲第一次同游此地,是成婚后的第一个春天。”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湖面的涟漪,轻柔却清晰,“那日海棠开得极盛,他说要为我折一枝最高处的花。我说不必,花开在枝头才好看,折下来就死了。他听了,便真的收了手,只说:‘那以后每年春天,我都陪你来这里看花。’”
她顿了顿,目光悠远:“他做到了。五十年,除了那几年南下查案、边关平乱,每年的海棠花期,他总会抽空陪我来。后来有了你们,便一家人都来。棠哥棠妹小时候,最爱在这岛上捉迷藏……”
黛玉的眼圈红了。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几件事要交代。”清徽转回头,看着一双儿女,“第一,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办法事,骨灰一半撒在这落雁湖——这是你父亲答应过我,要与我同游五湖四海的第一步。另一半……”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同心结:“与这个一起,埋在西苑海棠树下。不必立碑,种一株新海棠就好。”
砚之的喉结滚动:“母亲……”
“听我说完。”清徽抬手止住他,继续道,“第二,我走之后,西苑不必封存。让棠哥棠妹搬进去住,那院子阳光好,对孩子好。只是那架‘清商’琴,要留给黛玉——她如今琴艺已在我之上,琴该传给懂它的人。”
黛玉再也忍不住,扑过来跪在母亲膝前:“娘亲,您别说这些……您要长命百岁的……”
清徽轻抚女儿的头发,像她小时候那样:“傻孩子,人生有聚就有散。你父亲等我十二年了,我若再不去,他该生气了。”
她的语气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好,该出门走走”。
“第三,”清徽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最后落在砚之脸上,“苏家的‘春深不谢’,如今传到你们手中了。不必时时记挂,只需在每次做选择时,问一问自己:若是父亲母亲在,会如何选?答案就在心里。”
湖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白发。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笑了笑:
“好了,正事说完。陪我再游一次湖吧——像小时候那样。”
那一日,小船在落雁湖上缓缓划了三个时辰。清徽说了很多很多往事,有些连砚之和黛玉都未曾听过——比如苏云璋其实最怕苦药,每次喝药都要偷偷备一颗糖;比如他写字时有个小习惯,思考时会不自觉地转笔;比如他第一次抱刚出生的砚之时,紧张得手都在抖,差点把孩子摔了……
她说这些时,眼睛亮晶晶的,像少女在谈论心仪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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