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在一点点流逝,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那只手中传递过来——不是体温,是更厚重的东西。是七十五年沉淀的从容,是历尽风波后的平静,是“春深不谢”这四个字全部的重量。
“我懂了,二叔。”她俯身,额头轻触他的手背,“您不是走了,是化成春泥,去护着更多海棠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砚之捧着那件月白常服进来,身后跟着礼部的官员——他们是来商议葬礼仪程的。
黛玉起身,接过常服。展开的瞬间,她闻到衣料上极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那是二叔身上的味道,几十年来从未变过。她将脸埋进衣襟,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气息刻进骨髓。
然后,她转身面对礼部官员,脊梁挺直如竹:
“二叔的葬礼,依陛下旨意,但有三条苏家的规矩,请各位务必遵守。”
官员们躬身:“郡主请讲。”
“一,不设灵堂,不摆排场。就在这海棠树下设一素席,来吊唁者,不论尊卑,皆可入座。”
“二,不收奠仪。若真心悼念,请捐予‘春深书院’,或黛玉医庐。”
“三,”她望向庭院中那株老海棠,“出殡那日,棺椁不得封钉。二叔说……他要看着海棠花一路开回家。”
官员们面面相觑,终是郑重应下。
巳时,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满城素缟上。
皇宫鸣钟,九响,声声沉郁,传遍京城。这是帝王驾崩时才用的礼制,如今破例用于一位臣子——皇帝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他失去的不是臣子,是半身。
钟声里,文武百官着素服出府,向苏府方向跪拜。商铺纷纷摘下招牌,挂上白幡。酒肆茶楼闭门歇业,说书人收起醒木,戏班停了锣鼓。整个京城陷入一种肃穆的寂静,只有海棠花仍在飘,无声无息,覆盖街巷屋瓦。
翰林院最先挂出挽联——是十位老学士连夜商定的,字字泣血:
“一身春棠气,半卷山河图。玉珩碎,清商绝,从此人间无子珩。”
国子监的学生们集体白衣素冠,在祭酒率领下,于孔庙前诵《春江赋》。万人齐诵,声震云霄,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那个写下此赋的少年永远留在人间。
而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些散落在京城各角落的、微不足道的悼念:
城南豆腐坊的老妪,在摊前摆了一碗清水,水上漂着几片海棠花瓣——她说三十年前饥荒,是春深公开的粥棚救了她全家。
西市铁匠铺的汉子,将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白烟升腾中跪地三叩——他的父亲曾是棠影司暗卫,春深公为他改了身份,让他安稳度日。
北郊坟地里,一个孤老太太在亡夫墓前烧纸,轻声说:“老头子,春深公来陪你了。黄泉路上,你可要好好给他带路,他眼睛不好,夜里怕黑……”
这些细碎的、私密的悲伤,像无数涓流汇入江海,最终成为一场属于整个国度的、静默的潮涌。
午后,皇帝乘辇出宫。
没有仪仗,只带四名侍卫。龙辇在苏府百步外停下,皇帝步行至府门前,面对那株正在飘花的老海棠,肃立良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这位六十二岁的天子,缓缓撩起龙袍前襟,朝着海棠树,双膝跪地。
“陛下不可!”左右惊呼欲扶。
皇帝抬手制止,朝着树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都轻触地面,郑重如祭天地。
礼毕,他起身,拂去膝上尘土,对跪了满院的苏家人说:
“这一拜,不是君拜臣,是萧庭曜拜苏云璋——拜我六十年的知己,拜替我扛了半江山的兄弟,拜这浑浊世间,最后一个肯对我说真话的人。”
他走到棺椁前,看着安睡其中的老友,忽然笑了:
“子珩,你总说我字丑。如今我写‘春深不谢’,已能写得端正了……你却不肯看了。”
从袖中取出一卷字,轻轻放入棺中——正是昨日在春深亭写的那幅“春深不谢”。墨迹已干,字字遒劲,是皇帝一生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带着吧。”皇帝轻声说,“下辈子若还能遇见,我给你当书童,你教我写字——这次,我一定好好学。”
说完,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只是走出府门时,所有人都看见,这位以铁腕冷面着称的帝王,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他指间一闪,坠入尘土,消失不见。
夜幕再临时,京城的花雨终于停了。
最后一瓣海棠飘落在苏府庭院,正停在黛玉掌心。她合拢手指,感受那柔软微凉的触感,抬头望向繁星初现的夜空。
“二叔,”她轻声说,“您看,举国都在为您戴孝呢。”
身后,砚之将一株新海棠苗栽在老树旁。泥土覆盖根系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悲伤,是释然,是了无遗憾的安宁。
更远处,皇宫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九响,是连绵不绝的四十九响,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代表某种精神的永续。
钟声里,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讲述同一个故事,故事里有春棠、有誓言、有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和他“春深不谢”的一生。
而明天,当太阳再度升起时,那些摆满苏府墙下的海棠幼苗将被一一栽种,沿着京城的主要街巷,沿着运河两岸,沿着官道驿路……一直延伸到瓜洲渡口。
它们会生根,会长大,会在年年春深时开花。
届时,每一朵海棠都是他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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