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只剩下他,和那株海棠。
他在树下坐下,背靠粗壮的树干。花瓣落满衣襟,他也不拂,只仰头看花枝间漏下的天光。暮春的风很软,带着草木萌发的甜香,让他想起许多遥远的瞬间——
三岁时,祖父握着他的小手种下这棵树:“云璋,你要像它一样,根扎得深,花开得盛。”
七岁时,写完《春江赋》那夜,他兴奋得睡不着,偷偷跑来对海棠树背诵全篇。
十五岁冠礼,晦庵先生赐字“子珩”,他在这里对月立誓:此生定不负玉珩之责。
大婚那日,清徽穿着嫁衣走过海棠花雨,回头对他笑,眼里映着漫天红妆。
瓜洲雪夜,林如海将乌头青丝放入他掌心,那冰凉触感至今清晰。
黛玉初入府,怯生生拽他袖子,一声“二叔”让他心都化了。
清徽病逝前,最后一次为他抚琴,弦断时血染徽位,她却笑着说“不疼”。
……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转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最后都沉淀成一种深沉的平静。像江河流入大海,虽失汹涌,却得浩瀚。
他感到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于是缓缓闭上眼睛,将最后那缕乌头青丝握在掌心,贴在胸口。
恍惚间,他听见了琴声。
是《凤求凰》。清徽最擅长的曲子。
他睁开眼——不,或许没有睁开,只是看见了。清徽就站在不远处,还是三十五岁时的模样,柳烟澹月般的容颜,正含笑看着他。她怀里抱着那架七徽古琴“清商”,指尖流淌出的旋律,是他们定情那日的曲调。
“令仪,”他轻声唤她的闺字,“你来了。”
清徽点头,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家。”
他起身,发现自己也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春棠雪貌,眉目温润,袖中春棠笺散发着淡淡墨香。他走向她,脚下的海棠花瓣铺成一条柔软的路。
“黛玉他们……”
“孩子们都很好。”清徽握住他的手,温度真切,“你把他们教得很好,该放手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庭院。暮色中的苏府安宁祥和,炊烟袅袅,隐约传来曾孙辈的嬉笑声。黛玉和砚之并肩站在廊下,似乎在说着什么,神情温柔。
够了。
他转回头,与清徽相视一笑。两人并肩走向庭院深处,身影渐渐融进漫天海棠花雨。琴声悠悠,像是送别,又像是迎接。
而石桌旁,七十八岁的苏云璋安详地靠在树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春风拂过,他掌中那缕乌头青丝悄然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里,再无痕迹。
与此同时,满院海棠忽然无风自动。
千万朵花在同一瞬间绽放到极致,粉白的花瓣如雪如雾,升腾而起,飘过苏府高墙,飘向京城的街巷。沿途百姓纷纷驻足,看那海棠花雨铺天盖地,染香了整个暮春的黄昏。
黛玉若有所感,猛地推开院门。
她看见二叔靠在树下,睡得平静。花瓣落满他霜白的发、淡青的衣袍,像一场温柔的告别。她没有哭,只是轻轻走过去,跪坐在他身旁,将脸贴在他尚有余温的手背上。
“二叔,”她喃喃,“梦里见着娘亲了么?”
无人回答。
只有又一缕风过,枝头最高处那朵含苞七十年的海棠,终于在此时悠然绽放。花瓣层层舒展,在落日余晖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春深不谢的红。
当夜,皇帝于宫中忽闻海棠异香。
推窗望去,只见满城海棠无风自开,花瓣如星河倒卷,映亮夜空。他静立良久,终是轻声道:
“传旨,辍朝三日。”
“举国同悲,为文正公送行。”
而京中百姓不知朝廷动静,只知那一夜海棠花开如海,香透九城。此后年年春深,苏府故宅的海棠总是最早开放,最晚凋零。人们都说,那是苏文正公魂魄未远,仍守着“春深不谢”的誓言。
至于真假,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年海棠盛开时,总有人会来到树下,对儿孙讲述那个关于春棠、关于誓言、关于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如何用一生守护“家国同棠”的故事。
喜欢红楼:锦棠春深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红楼:锦棠春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