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初春的临安城。
料峭寒意尚未被西湖的暖波完全驱散,薄雾如纱,温柔地缠绕着这座偏安一隅的帝都。白墙黛瓦浸润在朦胧湿意里,勾勒出江南独有的清丽轮廓。太学府——这承载着天下士子青云之志的圣地,便静卧于城东,远离御街的浮华喧嚣。晨钟悠远,穿透薄雾,唤醒了庭院深深。琅琅书声随即如清泉般流淌出来,汇入檐角风铃的轻响,合成一曲端肃又生机勃勃的雅乐。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伦堂内,素衣青衿的学子们端坐如松,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整齐而有力,震荡着肃穆的空气。讲席之上,须发皆白的老山长孔延年微阖双目,指节随着诵声的节奏,在面前光滑的紫檀木几案上轻轻叩击。阳光透过高敞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学子们年轻脸庞上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几案上,一卷摊开的《论语》纸页泛黄,墨迹却依旧苍劲清晰,散发出岁月沉淀的墨香。
在堂下左侧靠窗的位置,余尘挺直着背脊,目光却并未完全凝聚在眼前的书卷上。他身形略显单薄,一袭洗得微微泛白的青布直裰裹在身上,衬得侧脸线条有些过分清晰,透出一种与周遭蓬勃朝气格格不入的沉静,或者说,是过早压上心头的沉郁。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口中虽跟着众人诵读,心神却似飘到了远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这“静”字刚出口,邻座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余尘眼睫微动,视线不动声色地向右偏移了一寸。
右侧几案后,林晏坐姿闲适却不失挺拔。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月白色锦缎直裰,袖口与领缘绣着疏朗的墨竹暗纹,透出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他一手持卷,另一只手习惯性地轻抚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环。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眉目清朗,唇角天生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春日临安湖面上最和煦的那一缕风。此刻,他正用书卷稍稍掩住半边脸,侧过头,朝余尘递来一个促狭的眼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看口型分明是:“孔老夫子念经,听得我快羽化登仙了。”
余尘嘴角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算是回应,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讲席上的山长,示意林晏噤声。那紧绷的唇角线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重新被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郁覆盖。
林晏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笑意更深,却也不再逗他,目光转回书卷,姿态依旧从容优雅。只是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下,那细腻坚韧的宣纸纹理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悠长而清越,在庭院间回荡。方才端肃如磐石般的学堂瞬间松动了筋骨。学子们纷纷起身,伸着懒腰,呼朋引伴,谈笑声、议论声、收拾书册的窸窣声顿时充满了明伦堂。
余尘沉默而迅速地整理着自己的几案。他将那卷《论语》仔细卷好,用青色布带束紧,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不容亵渎的仪式。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书卷上,周遭的喧闹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余尘!”林晏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朗笑意,几步便跨了过来,月白的衣角带起一阵微风。他手中把玩着一柄尚未打开的素面湘妃竹折扇,扇骨温润,“发什么愣?走,去‘漱玉居’!听说王掌柜新得了一匣上好的明前龙井,正好去尝尝鲜,醒醒神,省得被孔山长的‘止于至善’给念迷糊了。”
余尘抬头,对上林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那眼神明亮坦荡,像山涧清泉,能清晰地映出人心底的褶皱。余尘心头那点莫名的沉郁似乎被这清泉般的目光冲淡了些许,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好。”
“这就对了!”林晏哈哈一笑,折扇“唰”地一声潇洒展开,扇面上是几笔疏淡的山水,更添几分闲逸。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拍余尘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整天闷头读书,当心成了书蠹虫!走!”
两人并肩走出明伦堂,融入庭院中喧闹的人流。春日温煦的阳光洒满庭院,几株老梅已过了花期,虬劲的枝干上只余点点残红,嫩绿的新叶正悄然舒展。紫藤架下,新发的藤蔓缠绕着,吐出串串淡紫的花苞。石径旁,几丛新移栽的芍药怯生生地探出花骨朵。
“对了,”林晏摇着扇子,步履轻快,语气随意地闲聊,“前几日听家父提起,朝中似乎又不太平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史相爷那边……近来动作频频,风声紧得很。连带着我们这些清闲读书的地方,怕也难有真正的清净了。”
“哦?”余尘脚步未停,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绷紧的弦。他侧头看向林晏,“可有具体消息?”他语气平稳,但林晏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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