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沉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左手被素布包裹着,搁在膝上,依旧隐隐作痛。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铺开的雪白宣纸上,看似专注,实则全部心神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周夫子包扎时的话语犹在耳边,但林晏的出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必须留下,也必须…避开那个人。
“时辰到!”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夫子立于堂前,正是之前在门口宣布“净心阶”规则的那位长髯夫子,姓严,字正卿,执掌书院学规,以严厉方正着称。
“首场文试,限时一炷香!”严夫子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安静的厅堂内回荡,“题目有二:其一,论‘君子不器’;其二,以‘春雨’为题,赋诗一首。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逐出!”他一挥手,旁边侍立的杂役立刻点燃了案头一炷细香,袅袅青烟笔直上升。
叶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集中到眼前的题目上。“君子不器”出自《论语》,考的是对儒家核心精神的理解和阐发;“春雨”诗题,看似寻常,却需在应景中出新意,考的是才情和底蕴。这对于前世文武兼修、学识驳杂的余尘而言,并非难事。甚至可以说,是展现他才学、确保录取的绝佳机会。
他提起笔。笔是普通的兼毫,墨是略显寡淡的松烟墨。他蘸饱墨汁,悬腕于纸上,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全然不似一个左手重伤之人。他的字,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糅合了魏晋的飘逸与唐楷的筋骨,风骨峭拔,锋芒内敛,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透纸而出。
“‘君子不器’…君子当如春雨,泽被万物而不自矜其功;亦当如古剑,藏锋于鞘而神光内蕴…”他心中默念着腹稿,笔锋流转间,将“不器”之意与“春雨”之题巧妙勾连,阐述君子当有包容化育之仁心,亦需有藏锋守拙之智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论证精当,文辞洗练。
前世在朝堂倾轧、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眼光和格局,此刻化作笔下洞穿世情的犀利见解,远超寻常少年学子的眼界。他甚至刻意在几处关键论点中,加入了一些对“器”之局限性的独特批判,隐隐指向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血海深仇的冷峭锋芒。
诗题“春雨”,他笔锋一转,敛去锋芒,意境顿生:
“漠漠轻寒透碧纱,天公垂泪润新芽。
千丝织就鲛人泪,一夜催开陌上花。
润物何曾分贵贱,随风自可到天涯。
明朝莫问晴光好,且看秧针出水斜。”
(注:鲛人泪,指珍珠,此处比喻珍贵雨滴。秧针,指初生的秧苗。)
全诗不着一个“喜”字,却将春雨的无私、温柔、生机勃勃描绘得淋漓尽致。尤其颈联“润物何曾分贵贱,随风自可到天涯”,既切景,又暗含一丝对世间不平的淡然讽喻,尾联则含蓄地寄托了对新生的期冀,与他此刻重生的心境隐隐相合。
当他最后一个字收笔时,案头那炷细香,才刚刚燃去三分之二。他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试卷整齐叠好置于案角。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低垂着眼睑,未曾抬头张望过一次。
堂内沙沙的书写声依旧。叶沉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被包扎的手上,看似平静,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堂内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他清晰地听到斜前方不远处,笔锋划过纸张的流畅声音,从容不迫,节奏稳定,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笃定。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缕熟悉的、冷冽的松香气息,混杂在墨香之中,若有似无地飘来。
林晏,就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三张书案之遥。
这个认知让叶沉的后背再次绷紧。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脸,不去想刑场上的背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呼,一吸,缓慢而深沉,试图平息胸腔内那颗狂跳的心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终于,当最后一缕香灰落下,严夫子沉声道:“停笔!收卷!”
杂役们鱼贯而入,将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试卷收走。堂内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压抑的议论声。
“肃静!”严夫子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文试已毕,诸位稍事歇息。半个时辰后,于此地听候放榜!在此期间,可至东廊‘澄怀轩’用些茶点。”说完,便与其他几位夫子捧着厚厚的试卷,匆匆转入后堂。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学子们纷纷起身,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刚才的考题和自己的发挥。
叶沉依旧坐在角落,没有动。他需要一点时间,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也让那因为过度压抑而有些眩晕的大脑恢复清明。他微微侧过头,视线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望向庭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湿漉漉的庭院里,古树枝叶苍翠欲滴,空气清新得带着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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