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辰时。
大雨初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裂开了些许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却未能驱散天地间的潮闷。
空气依旧黏腻得能拧出水来,吸一口,肺腑间都沉甸甸的。良德墟经过大雨冲刷,泥泞不堪,显得更加萧条破败。
好些摊子直接空了,蒙着灰布的案板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张嫂炊饼摊前那几缕寡淡的热气,被湿气一压,几乎看不见了。疫气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腐气息,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攥紧了整个墟市,也攥紧了小满娘的心。
“真要去?”小满娘把最后一板豆腐小心翼翼地码进湿滑的竹筐,指尖的颤抖比往日更甚,几乎捏不住那滑腻的豆腐块。在家里一家人都商量的差不多了,陈伯和大姐谷雨并不太赞同,但是架不过小满的坚持。
“娘,我们还有别的路吗?”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她扶了扶头上被雨水打得更显破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脚下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叽”的声响,“老丈......看着不像坏人。再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去看看总成。”她弯腰帮娘亲抬起竹筐,湿冷的筐沿擦过她单薄的粗布裤腿,留下深色的水痕。
筐里豆腐不多,今日能卖出的铜钱,怕是连给阿远哥和里正的份子钱都勉强。
小满娘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望着墟市泥泞中稀疏的人影和湿漉漉的青瓦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母女俩将豆腐筐寄放在旁边相熟的一个菜摊主处,顶着令人窒息的潮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湿滑黏腻的泥径,默默走向城东河湾。
一路上老周头说的虾酱的咸鲜、丹枝糖的甜香、山姜糖的辛辣、凉茶糖的药香……种种滋味在心头舌尖交织翻滚,最终都化作了辰时那个码头的沉重期待。
此时压在心底最沉的,却是空荡荡的竹筐角落——那里曾经有过阿岩偷偷留给她的银两,沉甸甸的,带着少年笨拙的心意。可那银子,早就在疫气最凶、为了谷雨,换了城里郎中最贵的好些救命汤药,连同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化作了苦涩的药渣,消失在绝望的雨夜里。
如今,连四时楼的点心订单都少了,掌柜愁眉苦脸地说城里人也捂紧了钱袋子。每次交货,那点微薄的收入,还要先扣掉给里正和帮忙跑腿的阿远哥那份“份子钱”……
这日河湾景象大变。浑浊的河水明显涨高,裹挟着更多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带着一种沉闷的咆哮声奔涌。
岸边泊着的几条货船被水流冲得摇晃不定,缆绳绷得紧紧的,船身湿漉漉地反着惨淡的天光。那股混合着暴涨河水特有的土腥、烂木腐朽和隐约疫病气息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浓烈得令人作呕。
小满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目光急切地在同样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废弃渔网堆和湿滑的礁石间搜寻。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岸边一块生了根的、湿透的礁石,静立在昨日那堆渔网旁。老周头披着件吸饱了水汽、显得更加沉重破旧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手里依旧提着那个不离身的鱼篓,篓底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浑浊的老眼透过斗笠边缘,远远望见她们母女在泥泞中跋涉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来了?”老周头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也浸透了河水的湿冷,“跟我走。路不好,当心脚下,滑。”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转身便沿着河岸,踩着湿滑的泥泞,朝着下游村落更偏僻的方向走去。小满母女对视一眼,紧紧跟上。
脚下的路很快偏离了河岸的主道,钻进一片被雨水洗刷过、却更显湿漉漉、疯长的芭蕉林和低矮灌木丛生的荒地。湿滑的泥径被疯长的杂草半掩着,坑洼里积着浑浊的雨水,每一步都溅起泥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植物腐烂气息、泥土的腥味和雨后草木蒸腾出的湿热气息。小满娘走得更加吃力,小满几乎半架着她,裤腿很快沾满了泥浆。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却又带着一种荒僻的、雨后特有的寂静。几株歪脖子老榕树盘根错节,湿漉漉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浓重而潮湿的阴影,不断有积蓄的雨水从叶尖滴落,“啪嗒、啪嗒”地砸在泥地上。树影深处,孤零零立着那座竹楼。
大雨的洗礼让竹楼显得愈发破败不堪。支撑的竹柱颜色发黑爆裂,爬满了湿滑、仿佛吸饱了水的深绿色青苔。顶上的茅草霉变成灰绿相间的颜色,多处塌陷处还在缓慢地往下渗着水珠,滴落在悬空层堆放的杂物上。悬空层下,杂乱的渔网吸饱了水,沉甸甸地挂着,破旧的木盆里积着半盆浑浊的雨水,几捆湿柴散发着浓重的潮腐霉味。
“到了。”老周头的声音打断了小满的打量,带着一丝雨后的疲惫。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黝黑、沟壑纵横、也沾着湿气的脸。浑浊的目光在破败漏雨的竹楼上停留了一瞬,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指了指悬空层角落一个歪斜的、同样湿漉漉的竹梯:“上去吧,当心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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