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持续数日的落雪仿佛耗尽了天空所有气力,此刻只剩下死寂般的空旷。雪光刺眼,反射着微弱的冬日天光,将梅园小筑周遭涂抹成一片刺目而冰冷的银白。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似乎只剩下积雪不堪重负,从松枝或屋檐滑落时发出的簌簌轻响,如同幽灵在叹息。
赵泓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立刻涌入,带着冰雪特有的清冽,瞬间冲淡了屋内草药、炭火和旧书混合的沉滞气息。他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外界的强光,身影随即融入了那片寂静的雪野。他巡行的路径早已刻入本能,围绕着小筑的竹篱,沿着通向溪边的小径,再折向屋后那片虬枝盘错的梅林。脚步踏在松软的新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这片白茫茫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起初,一切如常。篱笆外的积雪平整如毯,溪边只有几行野兔或山鸡留下的细小爪痕,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然而,当他绕到小筑东侧,那片背风、积雪相对薄些的坡地时,脚步猛地顿住。
雪地不再是无人踏足的净土。
几行清晰的脚印,从远处林木稀疏的边缘地带延伸过来,在距离小筑竹篱约莫二十步的地方,诡异地绕了个半弧,又折返回林子的方向。脚印很深,步幅很大,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用力,似乎背负着沉重的分量,又像是刻意要留下某种宣告。脚印的主人显然毫无顾忌,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
赵泓的心倏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他立刻矮下身,动作敏捷如伏击前的豹子,凑近其中一枚最清晰的脚印边缘。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脚印边缘的浮雪,露出底下被踩实的雪层。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比量着脚印的长度、宽度,尤其是脚跟处那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轮廓印记——一个浅浅的、边缘带点弧度的凹陷。
他的指腹在那个凹陷处反复摩挲,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雪传递过来。
铁掌钉。
只有军中制式皮靴的靴底,才会钉上这种特制的、用于在泥泞或冰面防滑的铁掌。它们不仅防滑,必要时,靴底边缘的铁掌钉甚至能成为踢踹的凶器。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比这数九寒冬的风雪更为凛冽。赵泓猛地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梅枝,投向脚印消失的密林深处。那里,光秃秃的黑色枝桠在雪光映衬下,交织成一片沉默而深邃的网。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缝隙,在雪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某一瞬间,他几乎捕捉到某个高处枝桠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受惊的鸟雀,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缩回了阴影里。
错觉?
他死死盯着那片区域,全身肌肉绷紧,耳朵捕捉着风穿过林隙的任何一丝异样声响。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后颈,挥之不去。他缓缓站起身,手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镇定。他沿着脚印来去的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痕迹,才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梅园小筑紧闭的门扉。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暖意和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臻多宝半倚在铺着厚厚毛褥的竹榻上,裹着旧棉袍,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依然透着一股灰败。他正低低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瘦削的肩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臻安跪坐在榻边,一手端着温热的药碗,一手轻轻拍抚着父亲的背脊,脸上满是忧惧。看到赵泓凝重的脸色,臻安拍抚的动作顿住了,眼神询问地看向他。
赵泓反手关紧门,插上门闩,走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外面雪地里,发现了脚印。不止一人。靴底有铁掌钉,是军中的样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臻安瞬间煞白的脸,“东面的林子里,有人在盯着我们。”
“咳…咳咳……”臻多宝的咳嗽猛地剧烈起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着。臻安连忙放下药碗,用力帮他顺气。好一会儿,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臻多宝移开手帕,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他喘息着,浑浊的眼珠却异常清醒地看向赵泓:“军靴……铁掌钉?”
“是。”赵泓肯定地点头,目光扫过臻安,“最近可有生面孔在附近出没?”
臻安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昨天…昨天我去溪边打水,遇到邻村的老猎户张伯。他悄悄拉住我,说前些日子,有个收山货的商人模样的人,在村里打听‘有没有一个独居的、很有学问的先生住在山里’,还特意问了梅花开得好的地方。张伯觉得那人眼神不正,不像正经行商,多了个心眼,没说实话,只推说这深山老林的,除了猎户樵夫,哪有什么独居的文人。”
“收山货的商人?”臻多宝冷笑一声,这笑声牵扯到肺腑,又引起一阵压抑的呛咳,“好一个收山货的商人……咳咳……寻常商人,打听独居文人作甚?又怎会认得这荒僻处的梅园?”他咳得眼角泛起泪光,手指紧紧攥着被角,骨节泛白,“安儿……是爹连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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