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一辆青帷马车静静等候,朴实无华,与周遭勋贵府邸的华盖香车格格不入。这是他离宫前,一名面生的内侍悄然指引至此的,只说“奉上意,送将军一程”。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见他出来,只微微躬身,无声地掀开了车帘。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某种枯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赵泓包裹。车厢内光线昏暗,臻多宝裹在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里,蜷缩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角落。他的头无力地倚靠着微微晃动的车壁,双眼半阖着,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街市、行人……那些鲜活的、流动的光影,落入他眼中,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的脸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曾经明亮飞扬的眉眼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露在大氅外的手,枯瘦如柴,指节嶙峋,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曾经握枪挽弓、布满薄茧的指腹,如今只余下冰凉和无力。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臻多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震颤一下,像一片挂在枯枝上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残叶。赵泓小心地在他身侧坐下,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伸出手,想替臻多宝将那滑落些许的大氅重新拢紧,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对方肩膀时,被臻多宝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瑟缩动作钉在了半空。
那只枯瘦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陷入身下的软垫。赵泓的心猛地一揪,悬在半空的手指缓缓收回,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这清晰的痛楚来压制肋下旧伤随颠簸而起的、一阵烈过一阵的闷痛。他最终只是小心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用自己尚算宽阔的肩膀,无声地为臻多宝隔开车厢壁的震动,将他更安稳地护在自己与车壁形成的角落里。目光却片刻不离那张死寂的侧脸,试图从那深潭般的死寂中,捕捉到一丝哪怕最微弱的生机。
马车辚辚,驶出皇城的巍峨阴影,穿过京城喧嚣的坊市。叫卖声、孩童嬉闹声、车轮马蹄声……种种尘世的声响隔着车帘透进来,却如同隔着一重厚重的帷幕,丝毫传不进这方被药味和死寂充斥的小小天地。车窗外,暮春的景色流转。护城河畔的垂柳,新绿如烟,柔软的枝条拂过水面;道旁人家的庭院里,一树树晚开的梨花、海棠,开得正盛,雪白粉嫩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铺满青石板路,又被车轮无情碾过,化作春泥。这蓬勃的、近乎奢侈的生命力,与车厢内沉沉的暮气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赵泓看着窗外飞逝的繁花,又低头看看身边气息微弱、形销骨立的挚友。那绚烂的花雨落入眼中,却只觉刺目,心口像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窗外的春色,只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感知身边人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息起伏上。每一次臻多宝那轻得如同叹息的呼吸拂过,都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一分,旋即又为下一息的等待而悬起。
路途漫长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感渐渐平缓下来。车帘被沉默的车夫从外掀起一角,低声道:“将军,到了。”
赵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翻涌的不适,率先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并非预想中记忆深处那座被战火和抄家之祸蹂躏过的、颓败萧索的臻家老宅。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修缮一新的庭院。青砖院墙高大齐整,乌漆大门厚重沉实,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墨底金漆,上书两个沉稳的大字:“臻府”。字迹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绝非寻常匠人手笔。院墙内,探出几株高大的古槐,枝叶繁茂,绿意葱茏,在暮色中投下宁静的阴影。门前的石阶光洁,两只石狮子蹲踞两侧,虽是新刻,却也颇有气象。
赵泓微微一怔。这气象,这崭新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门庭,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补偿”意味。是谁的手笔?皇帝?还是朝中某个试图弥补或示好的权贵?他无暇细思,目光立刻转向马车。
他小心地探身进去,轻唤:“多宝,我们到了。回家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臻多宝仍然像之前那样蜷缩着身体,他的头微微歪向车壁,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又好像是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荒芜世界中。赵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穿过臻多宝的腋下和膝弯,准备将他从车厢里抱出来。
然而,当赵泓的手真正接触到臻多宝身体的那一刻,他的心猛地一沉。那具身体的重量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使隔着厚厚的大氅,赵泓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臻多宝那嶙峋的骨骼轮廓,仿佛他抱起的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具空荡荡的衣架。
臻多宝的身体在被抱起的瞬间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柔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的头颅无力地垂靠在赵泓的肩上,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道脆弱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无比虚弱和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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