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村北头的老磨坊就飘起了炊烟。陈砚踩着田埂上的露水走过去时,老远就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混着驴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像支没谱的老调子,在晨雾里荡来荡去。
磨坊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磨坊主李大叔正牵着驴绕石碾子转圈,驴头上蒙着块蓝布,遮住了眼睛,却踩得很稳,石碾子每转一圈,就从碾盘缝里漏下些碎米,白花花的,像撒了把星星。
“小陈老师来得巧!”李大叔拽了拽驴缰绳,石碾子慢慢停下,“刚磨好新米,周老师当年总说,这石碾子磨的米比机器碾的香,熬粥能结层米油,你尝尝?”他从旁边的竹筐里抓了把碎米,递到陈砚面前——米粒带着点糠皮,不似精米白净,却泛着自然的米香,混着石碾子的土腥味,格外踏实。
陈砚捻起几粒米,放进嘴里嚼了嚼,有点糙,却越嚼越甜。他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机器碾米快,却像硬生生扯掉谷壳;石碾子慢,是顺着谷粒的性子磨,连糠皮都带着米香。”
石碾子是青灰色的花岗岩,碾盘边缘被磨得发亮,刻着圈浅浅的沟槽,是米浆常年冲刷留下的痕迹。李大叔指着沟槽里的刻痕:“这是周老师当年画的记号,说‘碾到这道线,米碎得刚好,熬粥不烂,煮饭不硬’。你看,现在我还照着这记号磨,错不了。”
碾盘中央有个圆洞,洞里插着根木轴,轴上缠着圈麻绳,绳结是特别的“防滑结”——陈砚认得,这是周明的手艺,他总爱把绳子编得又结实又好看,说“干活的家什,也得讲究点”。
“周老师不光会教书,”李大叔给驴添了把草料,“磨面的手艺比我还精。有年麦子潮,磨出来的面总结块,他蹲在碾盘旁看了三天,说‘得在麦子里掺把干沙土,吸了潮气再筛掉’,试了试,果然成了!现在我还这么干,老辈人传的法子,错不了。”
磨坊的角落里堆着些麻袋,里面装着待磨的谷物,有稻子、麦子,还有些黄澄澄的小米。麻袋上用粉笔写着名字:“张婶家 30斤麦”“石头家 20斤稻”……最底下那袋写着“周明”,字迹已经淡了,却还能辨认,旁边标着“5斤谷——留着做米酒”。
“这是周老师没磨完的谷。”李大叔叹了口气,“那年他说要给孩子们做米酒,庆秋收,结果……”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麻袋,“我一直没动,想着等哪天合适了,替他磨了,也算全了他的心意。”
陈砚蹲下身,摸了摸麻袋里的谷粒,硬硬的,还带着当年的饱满。他仿佛能看到周明扛着麻袋走进磨坊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额头上渗着汗,却笑着跟李大叔打招呼,说“今年的谷长得沉,磨出来的米酒准甜”。
磨坊的梁上挂着个竹筛,筛眼大小均匀,边缘用红绳捆了圈,是周明的妻子当年缝的,说“红绳能讨个好彩头”。李大叔踩着梯子把竹筛够下来,里面还留着些细糠,簌簌往下掉:“周老师总用这筛子筛米,说‘粗糠喂猪,细糠煮粥,一点不浪费’。有回筛米时发现里面混着几粒红豆,他捡出来说‘留着给小花,她爱喝红豆粥’,心思细得很。”
墙角的土灶上坐着口砂锅,锅里的水正冒着热气,飘出淡淡的米香。李大叔说这是周老师留下的习惯:“磨完米,总在灶上煮锅粥,谁来磨坊都能喝一碗。他说‘肚子暖了,说话都和气’,果然,以前常有人为磨米先后吵嘴,喝了他的粥,就不好意思争了。”
陈砚掀开锅盖,里面的米粥正“咕嘟”冒泡,表面果然结了层薄薄的米油,黄澄澄的,像层琥珀。李大叔盛了碗递给他,又从灶台上的小罐里舀了勺红糖,说“周老师总在罐里备着糖,给不爱喝淡粥的娃娃们加”。
米粥滑进喉咙,暖暖的,米香混着红糖的甜,熨帖得人心头发软。陈砚想起小时候生病,周明就是这样给他熬粥,坐在磨坊的小板凳上,看着石碾子转,说“病就像这谷粒,磨一磨,熬一熬,就好了”。
“周老师还在磨坊里教娃娃们算数呢。”李大叔指着碾盘旁的矮桌,桌面上刻着些算术题,“3斤稻出2斤米,5斤麦出3斤面……都是磨谷时能遇上的数,娃娃们看着实物算,记得牢。有回石头算错了,急得把算盘往桌上一拍,珠子掉了两颗,现在还缺着呢。”
陈砚果然在矮桌的抽屉里找到两颗算珠,木头的,带着点米浆的黏腻。他把算珠放回算盘,刚好对上缺的位置——像是石头当年拍掉的珠子,终于等来了归位的时刻。
阳光透过磨坊的气窗照进来,在碾盘上投下亮斑,随着石碾子转动慢慢移动,像只追逐米香的手。李大叔重新蒙上驴眼,石碾子又“咕噜咕噜”转起来,驴蹄声、碾米声、远处的鸡鸣,混在一起,成了最实在的人间烟火。
陈砚帮着把磨好的米装进布袋,袋子上印着“周记磨坊”四个字,是周明当年请人印的,说“让村里人知道,这米里有咱的心意”。他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往磨坊跑——他不是在磨谷,是在磨日子:用石碾子的慢,磨掉急脾气;用米粥的暖,磨软硬心肠;用算珠的响,磨亮孩子们的眼睛。
“把那袋谷磨了吧。”陈砚指着标着“周明”的麻袋,“磨好的米,熬成粥,分给村里的娃娃,就当……就当周老师回来了。”
李大叔愣了愣,眼眶有点红,点了点头:“好,好!我这就磨,让娃娃们尝尝周老师留的米,甜得很!”
石碾子转得更欢了,驴蹄踏在石板上,像在数着什么。陈砚坐在磨坊的小板凳上,看着碎米从碾盘缝里漏下来,心里突然很平静——有些离开,其实从未走远,就像这石碾子磨的米,周明的味道,早混在米香里,熬进了村里的日子,一辈辈,磨不完,也忘不掉。
日头爬到磨坊顶时,第一锅新米粥熬好了。李大叔盛了满满一碗,放在碾盘上,对着石碾子说:“周老师,尝尝?还是你当年的味道。”
风从磨坊的门缝钻进来,吹得竹筛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点头应着。陈砚知道,这一章的故事,还在石碾子的转动里,慢慢磨着,带着米香,暖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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