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把村西头的老油坊裹得严严实实。陈砚踩着露水走过去时,老远就闻到一股混合着菜籽油和陈年木柴的香气,那味道不冲,带着点憨厚的暖意,像外婆刚炸完油条的灶台。
油坊的木门没上闩,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一团白雾“呼”地涌出来,带着股温热的气浪。里头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轴在转,又混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在雾里荡开圈圈涟漪。
“是小陈老师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雾里飘出来,带着点沙哑,“快进来,灶上刚温了油糕,沾着新榨的麻油吃,香得很!”
陈砚循声往里走,雾渐渐散了些,才看清说话的是守油坊的赵老爹。老人正蹲在灶台边,用长柄木勺搅着大铁锅里的油,油花“咕嘟咕嘟”地翻着,泛着金红色的光。旁边的石磨转得正欢,磨盘缝里渗出乳白的油浆,顺着凹槽流进陶缸,空气中的香气更浓了——那是刚磨好的花生酱,混着菜籽油的醇厚,勾得人胃里直叫。
“这油坊啊,有五十年了。”赵老爹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指了指墙角那台锈迹斑斑的榨油机,“当年周老师总爱往这儿跑,说‘油坊的灯最养人’。你看那盏马灯,他当年就总挂在榨油机旁边,说是‘照着油浆流得顺’。”
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台老式榨油机立在墙角,铁制的机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像是被无数只手摩挲过。机身上方的房梁上,挂着盏铁皮马灯,玻璃罩上蒙着层油垢,却擦得透亮,灯芯的位置还留着点黑色的焦痕。
“周老师说,榨油和做人一个理,”赵老爹往灶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跳了跳,“得慢慢压,急了就出渣子。你看这榨油机,当年他亲手拆了重装过,说齿轮咬合得太紧,油就榨不净,太松了又费力气。他调的那个劲儿,不多不少,正好让每滴油都乖乖流进缸里。”
陈砚走到榨油机旁,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铁皮。机身上有处凹陷,像是被重物砸过,边缘却被打磨得很光滑。赵老爹见了,叹口气:“那是当年周老师跟人争起来弄的。有回县里来的技术员说这老机器该扔了,换台电动的,快得很。周老师把手里的油勺往这儿一砸,说‘电动的快是快,可榨不出这股子香!’”
他蹲下身,从缸里舀起一勺刚榨好的菜籽油,油色澄黄,在晨光里泛着琥珀光。“你闻闻,这味儿跟机器榨的就是不一样。周老师说,老法子慢,但每一步都跟油籽较劲,较劲的时候,油才肯把真香交出来。”
陈砚凑近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醇厚的香,不是那种刺鼻的腻味,而是带着点花生的焦香,混着木柴的烟火气,像在鼻尖上铺开了一张晒满太阳的油布。赵老爹把油倒进陶瓶,标签上的字是手写的,“周记”两个字笔锋遒劲,旁边还有行小字:“慢工出细活,油香不怕巷子深。”
“这标签是他当年写了贴满全村的,”赵老爹笑着说,“有人嫌他傻,说现在谁还认手工榨的油?他就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试吃的,瓶身上都贴着这个。后来啊,别说咱村,就连县城的馆子都来订他的油,说炒出来的菜带着‘土劲儿’,香!”
油坊的角落里堆着些油籽,有花生、油菜籽,还有芝麻,分门别类装在麻袋里,麻袋上用粉笔写着日期。陈砚拿起一袋花生,袋子上写着“1987.9.3”,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这是周老师的规矩,”赵老爹解释,“哪天收的籽,晒了几天,雨水多不多,都记着。他说‘油籽的脾气得摸透,不然榨不出好油’。你看这袋,笑脸说明那天天气好,花生晒得透,榨出来的油准香。”
陈砚翻看着麻袋,发现有袋芝麻上画着个哭脸,日期是1988.6.15。赵老爹看了,摇头道:“那天淋雨了,芝麻有点潮,周老师愣是把它们倒出来,在屋里摊了三天,用炭火慢慢烘,说‘潮籽榨的油会腥’。那三天他就在这油坊守着,夜里就靠那盏马灯照着,谁劝都不回去。”
说着,赵老爹指了指油坊尽头的小床,铺着粗布褥子,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本笔记本。陈砚走过去翻开,里面记满了油籽的处理笔记:
“1987.10.5 油菜籽晒至七成干,今日风大,得盖层布,免得吹裂了壳。”
“1988.1.20 芝麻得用温水泡一刻钟,不然壳硬,榨的时候会卡机器。”
“1988.3.12 赵老爹说油色偏浅,是榨的时候力道没匀,明日再试。”
最后一页的字迹有些潦草,墨水晕开了一片,像是滴了水。上面写着:“油坊的灯照了十年,总算把这门手艺捂热了。往后啊,就交给赵老爹……”后面的字被晕染得看不清,只留下个模糊的“了”字。
“他那天突然就倒在了榨油机旁,”赵老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点红,“手里还攥着这笔记本,笔掉在地上,墨水洒了一地。我发现的时候,马灯还亮着,照着他写了一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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