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凝固。赵译官和顾恺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这要是被坐实，顷刻间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千钧一发之际，王猛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上前一步，笑容愈发恳切自然，压低声音，带着一副“您有所不知”的神秘表情道：“军爷息怒！您有所不知，这是江南建康城那边时兴的‘吉语纹’，专用来进献贵人，图个吉利口彩！您看这盘旋的云纹，寓意‘紫气东来’、‘步步高升’，这字嘛，是‘广纳财源，生意通达’！小的们行走四方，就盼着平安顺利，多赚些银钱，也好多多孝敬诸位军爷不是？这要是犯了忌讳，小的们哪敢往长安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从袖中又滑出几锭更大的雪花银，不着痕迹地塞入队率手中，同时手指巧妙地引导他去看那些辅助的、看似吉祥的云纹图案。
入手沉甸甸的银锭，王猛那毫无破绽的、纯粹一副精明商人唯利是图模样的脸和解释，以及丝绸上确实精美的织工和看似吉祥的辅助云纹，让队率的疑虑迅速消散。是啊，这些南边的商人就喜欢搞这些文绉绉、花里胡哨的东西，说什么吉利话讨好权贵。什么王土王臣，估计他们自己都不懂，就是图个口彩和生意兴隆罢了。何况，这“景先生”出手阔绰，态度恭顺，不像是什么奸细。
他脸色由阴转晴，甚至露出一丝笑容，将银子揣入怀中，干咳一声，对士兵们挥挥手：“行了行了，检查仔细点，没什么问题就放行！别耽误了老子喝酒！”
有钱开路，后续检查更是草草收场。那几箱藏着核心物品的货物甚至未被仔细翻看。商队众人心中巨石落地，对王猛的急智、镇定与对人性精准的把握佩服得五体投地。
通过驿馆初查，商队继续前行至潼关关门下。这里的盘查更为严格，气氛也更加肃杀。守关的是一名目光锐利、经验丰富的氐人牙门将，身边跟着文书和几名悍卒。他仔细核验路引，反复询问货物细节、来源、目的地、东家信息，王猛皆对答如流，神色坦然，将准备好的商贾背景故事娓娓道来。
牙门将似乎未发现异常，正准备在文书上盖章放行，目光却扫过了队伍中低着头、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李姓工匠，停留在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明显不同于普通伙计的手上。
“你，”牙门将指向李工匠，声音带着怀疑，“是做什么的？这手怎么回事？不像是个搬货的。”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工匠的手是其身份最直接的证明，很难伪装。
王猛心念电转，面上笑容不变，抢先一步，用一种带着些许炫耀和无奈的口气答道：“回将军，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小号重金聘请的李师傅，可是我们河内有名的巧手！您知道，我们长途贩运，车驾货箱难免损坏，骡马也需要钉掌、修理鞍具。带上手艺好的木匠、皮匠，路上能省去许多麻烦和花费，这些老茧，都是常年操持斧凿、锤锯留下的。要不是手艺好，小的们也舍不得花这钱请他不是？”理由合情合理，符合商队远行的实际需求。
牙门将见李工匠一副憨厚、不善言辞的模样，手上老茧也确实像是干粗活所致，再看王猛那坦然自若的样子，终于彻底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
“过去吧！下一个！”沉重的关门在吱嘎声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
当商队最后一人一车踏过那象征着界限的门槛，踏上关内土地时，一股混合着巨大 relief 和新的、更沉重责任感的气息涌上心头。他们成功进入了关中，但眼前的景象，比关外更加凄惨，更加触目惊心，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炼狱。
渭水决堤的遗祸彻底展现在眼前。昔日肥沃的良田被厚厚的、板结的泥沙覆盖，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绿色。村庄化为废墟，残垣断壁在寒风中呜咽，如同大地的伤疤。冻饿而毙的尸骸随处可见，无人收殓，任由乌鸦啄食，惨不忍睹。幸存下来的百姓，在废墟中麻木地翻捡着，眼神空洞，如同行走的骷髅，对过往的车马毫无反应。顾恺之强忍泪水与呕吐的欲望，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将这些地狱般的景象一一录入画纸，《流民饿殍图》的素材不断累积，每一笔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在一次歇脚时，他们甚至目睹了羌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凌辱几名汉人女子，而路过的氐人低级官吏竟然视若无睹，匆匆离去，生怕惹祸上身。弱肉强食，毫无王法可言。
“时间、地点、人数、服饰特征，记清楚。”王猛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冬天浸透骨髓的寒风，带着压抑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怒意，“画下来！这都是他们将来必须偿还的血债！一笔一笔，都要记住！要让天下人都看到，苻健这‘皇始’皇帝，是如何‘恩泽’他的子民的！”
赵译官默默记下细节，拳头紧握。顾恺之则用画笔，将那羌兵的狞笑、女子的绝望与屈辱、官吏的冷漠，永远地定格了下来，画笔如同染血，沉重无比。
王猛站在一片荒芜的、被泥沙和死亡吞噬的田埂上，望着西方长安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渊，坚定如铁。这片土地的苦难，苻健政权必须付出代价。而他，将亲手为这代价的清算，送上最致命的情报和策略，将这虚假的荣光和残酷的统治，彻底埋葬。商队再次启程，带着更加沉重的使命和燃烧的决心，向着那座笼罩在迷雾、苦难、虚假荣光与必然覆灭命运中的千年古都，坚定前行。前面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目标，已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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