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桑就是在那片桑林中长大的。他记得夏日里,父亲在桑树下教他读《诗经》:“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父亲说,桑树和梓树是父母所植,见到它们就要恭敬,因为它们代表着根源。
“我年少时不懂,”林念桑对儿子说,“总觉得父亲太过安于现状。他有经世之才,却甘愿困守田庄。我曾问他:‘爹爹,您就不想再回朝堂,一展抱负吗?’”
林清轩当时正在修剪桑枝,闻言停下手,望向远方的田野。许久,他才说:“念桑,你看这桑树。它的根系在地下能延伸数丈,牢牢抓住泥土。地面上,它撑起一片绿荫,供蚕食叶,供人乘凉。一棵树的价值,不在于它长得多高,而在于它扎得多深,荫蔽多广。”
那时林念桑并不完全明白。直到他十八岁那年,父亲送他进京赶考。临行前夜,林清轩将他叫到桑林,交给他那枚平安符。
“这是你母亲嫁给我那年缝制的,”父亲说,“里面装的不是寻常香料,是我们田庄的泥土,和我们种的第一棵桑树的一枚叶子。”
林念桑握着那枚平安符,感受到其中微小颗粒的质感。
“带着它,”林清轩说,“无论你走到哪里,官做得多大,都不要忘记你的根在这片土地里,在这桑树下。”
后来的故事,林承安多少知道一些:父亲林念桑金榜题名,从地方官做起,因治理水患、整顿吏治有功,一步步升迁,如今已官至参知政事,位同副相。但每年春耕秋收,无论朝务多繁忙,父亲都会回到这座田庄,住上几日,下地劳作,去义学授课。
“你祖父晚年常说,”林念桑的声音将林承安从思绪中拉回,“他这一生最自豪的不是年轻时中进士,也不是后来田庄的兴旺,而是这座田庄变成了一个能让许多人扎根的地方。”
确实如此。林念桑环顾四周。这座原本的荒地上,现在聚居着百余户人家,大多是战乱流民或被主家欺凌的逃奴。林清轩收留他们,分给他们土地,教他们耕作纺织。田庄中央的义学已有三十多个孩子读书,其中三人考中了秀才。庄里的老人有所养,幼童有所教,病人有医者——都是阿桑晚年时亲自培养的。
“你祖母不识字,却懂得最深的道理,”林念桑说,“她常说:‘人像树,要扎根才活得踏实;家像林,树多才能成荫。’”
夜色完全降临,繁星开始在深蓝天幕上浮现。管家再次上前,恭敬询问是否返回宅院。林念桑摆摆手,示意他先带其他人回去。
“承安,你留下,陪我再站一会儿。”
众人退去,坟前只剩下父子二人。林念桑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的平安符,俯身将它放入坟前特制的小石龛中。符袋已经泛白,丝线磨损,但它承载的重量,却比任何金银更珍贵。
“今日将你祖父祖母合葬于此,”林念桑直起身,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渺,“我才真正明白父亲那番话的含义。他这棵曾经漂泊无依的树,最终将根系深深扎入了这片土地。而我——”他转身面对儿子,“我们,是延伸出去的枝叶。”
林承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念桑知道儿子还需要时间理解。就像他自己,也是在不惑之年才真正读懂了父亲。
父亲林清轩的一生,何尝不是一面镜子?年少时追逐功名,以为那是人生的全部;经历挫折后,才明白浮华如烟云,唯有扎根土地、荫蔽他人,生命才有真正的重量。
朝堂之上,林念桑见过太多“无根之木”:那些攀附权贵、结党营私的官员,如同插在花瓶中的枝条,纵然一时鲜艳,终究会枯萎。他们也见过一些“浅根之树”,稍有风雨便倾倒,甚至成为危害一方的祸患。
真正的治国之才,当如深根之木。根系深植于民间的土壤,了解百姓疾苦;枝叶伸展向天空,有远大抱负却不脱离根本;树干挺直,经得起风雨考验;年年结果,惠及四方。
“承安,”林念桑将手放在儿子肩上,“你将来也许入仕,也许从商,也许就如你祖父般耕读传家。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记住: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找到能让你扎根的土地,然后深深地将根系扎下去。根深,方能叶茂;本固,方可枝荣。”
少年仰头看着父亲,眼中倒映着星光:“就像祖父这样?”
“就像你祖父这样。”林念桑肯定地说,“他看似放弃了功名,实则获得了更宝贵的东西——一片能够荫蔽后人的土地,一个能让许多人扎根的家园,一份穿越生死的情感。”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林念桑想起母亲阿桑临终前的那个清晨。她罕见地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做了父亲最爱吃的桑叶糕。那时父亲已卧床多日,神志时清时迷。阿桑将糕点掰成小块,一点点喂给他。父亲吃得很少,却一直握着母亲的手。
午后,阿桑将林念桑叫到跟前,交代后事。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只是要去邻村走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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