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父亲合葬在桑林,”她说,“不要棺椁,只用草席裹身。让我们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最后化作泥土,滋养桑树。”
林念桑当时哽咽不能言。
阿桑却笑了,那笑容有着少女般的清澈:“别难过。我这一生,从遇见你父亲那日起,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我们一起挨过饿,受过冻,也一起看过最美的日出,种活过最难的树苗。如今他要先走一步,我得去陪他。他胆子小,一个人会怕。”
三天后,父亲在桑树下安详离世。七天后,母亲随他而去。医者说她是“心脉随君去矣”,但林念桑知道,母亲是完成了此生最后的守护——她不能让父亲独自走过那座桥。
坟前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念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父亲在桑树下给他讲《庄子》:“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那时他不明白,生死如何能“善”?如今站在父母坟前,他才懂得:父亲母亲用一生实践了这句话。他们善待生命中的每一天,无论顺境逆境;他们扎根土地,荫蔽他人;他们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这样的生命,结束时自然安详;这样的死亡,不过是另一段长眠。
“爹爹,”林承安忽然问,“如果我将来想做大事,像您一样在朝为官,还能像祖父这样扎根吗?”
林念桑蹲下身,与儿子平视:“能。但你需要明白,真正的‘根’不在祖籍,不在田产,而在你与这片土地、这些百姓的连接。你祖父的根,是他开垦的每一寸土地,是他教导的每一个孩子,是他荫蔽的每一户人家。你在朝为官,你的根就是你所服务的百姓,是你所坚守的道义,是你每日处理的那些看似琐碎却关乎民生的政务。”
少年若有所思。
“很多官员迷失,就是因为他们忘记了根在哪里,”林念桑继续说,“他们以为根在权位,在金钱,在派系。那些都是浮沙,建不起高塔。唯有深深扎入民间的土壤,了解百姓疾苦,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这样的官员,才是真正有根基的。纵有风雨,也能屹立不倒。”
林承安点头:“我记住了,爹爹。”
夜渐深,春寒料峭。林念桑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坟茔,带着儿子缓缓离开桑林。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
月光下,新坟静静地卧在桑苗之间。那三株小桑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来者致意,又像是在守护长眠者的梦境。
林念桑知道,明年春天,这些桑树就会长出新的叶子。几年后,它们会连成一片绿荫。几十年后,这里会形成一片茂密的桑林。而林中永远会有两棵树并肩而立,根系在地下紧紧缠绕,枝叶在空中相互触碰。
就像父亲和母亲。
回到宅院,林念桑没有立刻歇息,而是走进书房。案上堆着等待批阅的公文,但他先取出了父亲留下的手稿。那是林清轩晚年整理的《农桑辑要》,记录了他几十年耕作、种桑、养蚕的经验。手稿扉页上有父亲清瘦的字迹:
“予少时求功名,以为治国在朝堂;中年经变故,方知根基在田野。桑一株,可衣一人;桑十株,可暖一家;桑百株,可惠一村;桑千株,可济一乡。治国亦然,不在高谈阔论,而在深耕细作。一官一吏,若皆能如农人侍弄桑田般勤勉务实,天下何愁不治?”
林念桑抚摸着这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握笔时手上的老茧。他翻开内页,里面不仅有农桑技术,还有父亲对时政的思考,对吏治的建议,对民生的关切。这些文字从未呈送御前,却比任何奏章都更扎实厚重。
“父亲,”林念桑轻声自语,“您虽然远离朝堂,却比许多身在庙堂之人更懂治国之道。”
他继续翻看,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一段新添的文字,墨迹比前面稍淡,应是父亲临终前所写:
“吾儿念桑见字:父将去矣,无甚遗财,唯有此田庄、此桑林、此手稿。田庄可养人,桑林可荫人,手稿可教人。你今身居高位,切记:权位如春雪,日出即融;根基如桑根,岁久弥深。治国当以民为土,以法为干,以仁为叶,以信为果。勿羡浮华,勿畏艰难,但求俯仰无愧,扎根有处。父清轩绝笔。”
林念桑的视线模糊了。他仿佛看见父亲在病榻上勉强撑起身,就着油灯写下这些字句时的模样。那时父亲已经握不稳笔,字迹颤抖,但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林念桑小心收好手稿,开始批阅公文。第一份是南方水患的奏报,他仔细阅读,批注建议;第二份是吏部考核的条陈,他逐一核对,提出修改;第三份是边关粮草调配的方案,他反复计算,确保无误。
工作到凌晨,他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文书。推开窗,东方已现鱼肚白。田庄开始苏醒,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远处桑林中,已有农人开始采摘晨露未干的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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