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那位钦差——正是后来大力推行税改的户部尚书——接过书稿,翻了几页,双手微颤。
陈瀚之在史稿中如此评价这一细节:
“林氏平反,非独洗冤,亦接续了其治国理念之薪火。《田赋考实》一书,后成景和税制革新之基。阿桑一介农妇,护书十载,其识见远超当时诸多‘清流’。可见道义传承,不在门第,而在人心。”
然而平反之后,阿桑选择回到田庄。朝廷赐的百亩田产,她全数分给了当年共患难的佃户。“我只是个种地的,”她说,“皇宫好,朱门好,都不如我这泥巴院子实在。”
她唯一的坚持,是让儿子林念桑读书。“不是为当官,”她对儿子说,“是为让你明白,你爷爷、舅公他们为什么死,你婉姨为什么活。懂了这些,你才能在这虚浮世道里,活得踏实。”
林清轩不负众望,二十二岁中举,却拒不入仕,只在乡间设塾教书。有人笑他傻,他答:“庙堂之高,已有人去;我在江湖之远,教孩子认实地、认实字、认实理,也是继承。”
这个“去庙堂”的人,便是他后来的儿子林念桑——当然,那是更久以后的故事了。
陈瀚之写至此处,窗外雨停,晨曦微露。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对年轻编修道:“你看,历史最有趣之处在于:推倒林家的,是‘虚’——虚证、虚情、虚利;而让林家精神不死的,却是‘实’——实稿、实话、实心人。这虚实之辨,贯穿古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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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新章篇:青史之下,血肉仍在呼吸
史稿进入最后一节:林念桑的时代。
这是景和二十三年,林念桑以新科状元入翰林,三年后主动请缨,赴江南清丈田亩——那是当年祖父蒙冤的导火索。离京前,他去田庄辞别母亲阿桑。
八十高龄的阿桑已卧床多日。她让儿子扶她到院中桑树下——那是林婉初来庄园时亲手栽的,如今亭亭如盖。
“你此去,会看到许多虚账、虚田、虚人情。”阿桑握着他的手,掌心粗粝如老树皮,“他们会捧你、哄你、拿银子塞你,也会威胁你、骂你、甚至想害你。你怕不怕?”
林念桑跪着答:“儿记得母亲的话:只要脚踩实地,心装实情,便没什么好怕的。”
阿桑笑了,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正是当年她接过《田赋考实》时用的那块布。“这里面,是你婉姨的一缕头发,还有你曾祖父绝笔的抄件。你带着。累了、惑了,就看看。”
林念桑重重磕头。
江南之行果然艰难。豪族软硬兼施,地方官阳奉阴违,甚至有一次,他乘坐的船在夜间被人凿漏。但他步步为营,用实实在在的丈量数据说话:某县上报田亩八万顷,实测十二万;某乡赋税竟有“虚丁”三千——即已死或逃亡者仍被征税……
三年后,试点成功,贫户减赋三成,国库反增岁入。消息传回,阿桑在桑树下听完,平静道:“这不过是把歪了的秤扶正罢了。路还长。”
她没能看到儿子位同副相的那天。景和二十八年冬,阿桑无疾而终,葬于桑树下。临终前她只说了两句:
“告诉我夫清轩……教书,继续教。”
“告诉我儿念桑……做官,做实官。”
陈瀚之读着各地呈上的林念桑政绩文书,忽然在某份奏折的夹页里,发现一片干枯的桑叶。上面有极小的字迹,似是林念桑手书:
“今日核田至桐庐县,见老农跪谢减赋,额破血流。吾扶之,手触其骨瘦如柴,忽然泪下。忆祖母言:‘你摸到的每根瘦骨,都是史书漏写的字。’从今往后,吾愿为青史补字之人。”
老史官凝视桑叶良久,郑重将其贴在史稿对应处,朱笔批注:
“此叶当存。史笔所记,不应只有帝王将相之‘大事’,更应有百姓瘦骨之‘小字’。林念桑政绩之根本,在此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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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定稿篇:镜已成,待后人照
史馆烛火换了三巡,《林氏列传》终近尾声。
陈瀚之写下最后一段:
“林氏一门,三代浮沉,实为景和朝世相之缩影。其冤,见党争之酷;其平,见时机之利;其复兴,见理念之韧。然最可深思者,非庙堂荣辱,乃道义传承之路径——从林维翰之死谏,到林婉之护书,到阿桑之守实,再到林清轩之教书、林念桑之施政,此脉不绝如缕,竟系于女子、农夫、塾师等‘小人物’之手。青史常记‘大英雄’,然真正转动时代者,往往在史笔未及处。”
他搁笔,对年轻编修道:“这一卷,我们不颂德,不斥恶,只呈现。后人自会评判。”
年轻编修忽然问:“若百年后,又有豪族兼并、又有冤狱构陷,读此卷者,能警醒么?”
陈瀚之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缓缓道:“史书不是符咒,念了就能辟邪。它只是一面镜子——有人照见兴替,悟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人照见虚实,学会‘不唯上、只唯实’;也有人照了半天,只看见自己冠冕堂皇的倒影。警示从来都在,只是人心选择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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