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他说得极慢,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林念桑心上。他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父亲——那挺直的脊梁下,是几乎被抽空的灵魂;那平静的面容后,是旷野般的荒芜与孤寂。父亲不是不痛,是他的痛法已超越了寻常的宣泄,沉入了骨髓,化作了呼吸的一部分。
“爹……”林念桑膝行几步,握住父亲冰凉的手,那手在微微颤抖。“儿……儿辞官,回来陪您!泽儿也留下,我们一家人……”
“胡闹。”林清轩轻轻抽回手,打断他,语气却并无责备,“你的前程,是你自己挣的,也是你娘一直念着的。她常说你自幼有志,当为民做些实事。回来陪我这老头子,荒废了抱负,她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心。”
“可是您一个人……”
“一个人,也是一辈子。”林清轩望向棺椁,眼神悠远,“我与你娘,相伴了四十三载。吵过,恼过,更多是相依着,把苦日子熬成甜,把荒院住成家。这四十三年,抵得过别人浑浑噩噩的几辈子。如今她先走了,留我守着这些回忆,这片桑林,这个院子……也好。总得有人守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像自言自语:“只是有时半夜醒来,伸手摸不到旁边的人,会怔忡好久,疑心是不是梦。清晨煮粥,还是会下意识舀两勺米,淘好了才想起,多了。傍晚坐在院里,总觉得该有人絮絮叨叨说些琐事,风吹桑叶响,都恍惚以为是她的脚步声……”
这些话,比嚎啕大哭更让林念桑心碎。他意识到,父亲的孤独是浸透在每一个日常缝隙里的,无孔不入,无法排遣。而自己,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却远在三百里外,有着自己的家庭、事业、世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爹,至少让泽儿多陪您些日子。他也该多在祖父祖母跟前尽孝……”
“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林清轩摇摇头,“城里的学堂、见识,非这乡野可比。不必强留。偶尔带他回来看看,让他记得这桑林,这老屋,记得他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便够了。”
话题似乎到了尽头。父子间横亘着长年分离造成的生疏,以及此刻巨大悲痛下沟通的艰难。沉默再次弥漫,唯有烛泪无声堆积。
五
翌日下葬。棺椁抬往后山他们最爱的桑林。那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数十株老桑树蓊蓊郁郁,春末的桑叶肥大鲜亮,在风中哗哗作响。阿桑曾在这里采桑养蚕,林清轩在这里垦地耕种,这里留下他们最多的足迹与笑声。墓穴早已挖好,在林清轩选定的一株最茂盛的老桑树下。
土一点点掩埋了棺木,堆起新坟。林念桑带着林承泽行大礼叩拜。林承泽懵懂地跟着父亲跪拜,偷偷抬眼瞧祖父。林清轩始终站在一旁,看着泥土覆盖,看着石碑立起,上面刻着“爱妻阿桑之墓”,旁边预留了他的位置。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葬礼结束,乡亲陆续下山。林念桑想扶父亲一起回,林清轩却摆摆手:“你们先回,我坐一会儿。”
“爹,我陪您……”
“不用。让我……单独和你娘呆会儿。”
林念桑看了看父亲倔强挺立的背影,又看了看新坟,终究叹了口气,拉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下山了。
桑林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鸟语。林清轩慢慢走到坟前,伸手抚摸尚带潮气的墓碑,指尖划过“阿桑”二字。他在坟旁一块平坦的青石上坐下,背靠着那株老桑树粗粝的树干。
阳光透过桑叶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是泥土、青草、桑叶混合的气息,还有记忆中,阿桑身上总是带着的、淡淡的皂角清香与阳光味道。
四十三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也是这片桑林,也是这样的春日。他当时还是个清贫书生,因家道中落,暂寄远亲篱下,心情郁结,独自来此散心。忽闻清越歌声,循声望去,见一荆钗布裙的少女挽着竹篮,一边采桑,一边哼着乡野小调。阳光正好,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脖颈纤细,手指灵活地在桑叶间跳跃。她察觉有人,回眸一笑,眼神清澈如山泉,脸上并无羞怯,只有坦然的善意。
“你是林家阿轩哥吧?我娘让我采了桑叶,分些给你家喂蚕。”她声音清脆,带着田野的活力。
那一刻,他灰暗的世界,仿佛被那笑容劈开了一道裂缝,漏进了光。
后来知道,她是邻村阿桑,家境贫寒却乐观坚韧。他们因蚕桑相识,因借书还书相知,因彼此眼中照亮的光相许。没有聘礼,没有排场,一间旧屋,两床新被,几桌粗茶淡饭请了乡邻,便成了亲。她陪他熬过苦读的寒夜,用养蚕织布换来的微薄收入支持他笔墨纸砚;他教她识字念诗,在田间劳作歇息时,给她讲书里的山川古迹、忠孝节义。最艰难时,连粥都喝不饱,她总能变着法子找来野菜,笑着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你下次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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