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儿子,他沉默得更久。烛花“啪”地爆了一声。
三
第四日午后,马蹄与车轮声打破了村落的宁静。一辆风尘仆仆的青篷马车停在院外。车帘掀开,先跳下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穿着绸缎衣裳,好奇又不安地打量着眼前的农家小院和门楣上刺眼的白幡。接着,一个身着青色官服、面容与林清轩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显端肃凝重的男子下了车,正是林念桑。他抬头望见白幡,脸色霎时白了,脚步踉跄了一下,疾步冲进院门。
灵堂肃穆的景象撞入眼帘。林念桑僵在门槛处,目光从棺木移到跪在棺侧、一身缟素的父亲背影上。林清轩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林念桑喉头滚动,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的声音:“爹……娘她……”话未问完,答案已写在父亲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脸上,写在满堂素缟之中。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以手撑地,额头重重磕在砖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是压抑不住的、野兽哀鸣般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痛、未能尽孝的追悔,以及骤然失去依傍的仓惶。
男孩林承泽被父亲的痛哭吓住了,瑟缩着跟进来,躲在他爹身后,偷眼瞧着棺材,又瞧瞧跪地痛哭的父亲和面无表情的祖父,小脸满是惶恐。
林清轩看着痛哭的儿子,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投入一粒小石,漾开极浅的涟漪,旋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身形晃了晃,走到儿子身边,伸出手,轻轻按在他剧烈颤抖的肩上。
“起来吧,”他的声音干涩,“去看看你娘。”
林念桑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全然失了为官者的威仪。他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冰凉而粗糙。“爹……儿不孝……儿回来晚了……”他语无伦次,悔恨如潮水淹没了他。
林清轩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不晚”之类的虚言,只是用力将儿子拉起来,引他到棺椁前。棺盖未合,阿桑躺在里面,穿着素白襦裙,面容经过整理,更显安详,仿佛只是沉睡。林念桑扑到棺边,看着母亲恍若生时的容颜,再次痛哭失声,手指颤抖着想去触摸,又不敢,最终只能紧紧抓住棺木边缘,指甲抠进木头里。
林承泽被这悲恸的场景感染,虽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意义,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林清轩退开几步,静静看着儿子与孙子。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屋后那座历经风雨却屹立不动的孤峰。夕阳从窗棂斜射进来,将他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墙壁上,与那边相拥痛哭的父子影子,泾渭分明。
四
夜间,乡邻散去,只留林家三代守灵。林承泽熬不住,在厢房睡了。灵堂里,一对白烛默默垂泪,香炉里三炷线香燃出细直的青烟。林念桑跪在蒲团上,仍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自责中,不时以袖拭泪。林清轩添了香,又拨了拨烛芯,然后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目光虚浮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爹,”林念桑哑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娘……走时可受苦?”
“没有。”林清轩的声音平稳传来,“黄昏时,靠着我看夕阳,说着话,便睡了。很安详。”
“那就好……那就好……”林念桑喃喃,又哽咽起来,“儿子……儿子本当常回来看看,总以为时日方长,公务又繁杂……去年娘信中说腿脚偶有酸痛,我还说等今年带了府城最好的膏药回来……竟成了空话……”他越说越悔,拳头攥得死紧。
林清轩沉默片刻,道:“她知你心。也从未怪你。”
“她越是不怪,儿心越是难安!”林念桑猛然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爹,您……您骂儿几句吧!打儿几下!您这般……这般平静,儿心里更如刀绞!”
林清轩缓缓转过视线,落在儿子痛苦的脸上。那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翻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疲惫,或许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深深压抑的怨怼?但那怨怼并非针对儿子个人,而是针对某种更庞大的、无可抗拒的东西:时光,距离,人世的责任与无奈。
“骂你何益?打你何益?”他慢慢道,每个字都似有千钧重,“你娘走了,这是事实。你回来了,也是事实。念桑,为父不是平静,是……”他顿了顿,寻找着确切的词,“是不知道该如何不平静。”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空了。像是被人掏走了最要紧的一块,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可外面这身子,它还得动弹,还得张罗,还得应对来来往往的人。它像套着一副沉重的壳,按着该有的步骤走。哭喊、捶地、痛不欲生……那些反应,我知道该有,可它们堵在胸口,发不出来。或许……是这些年,与你娘过日子,太满太足,把一辈子的悲喜都耗尽了。如今她走了,连带着把我感受悲喜的那份能力,也带走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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