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他忽然说,“若我当年未遭变故,如今会是什么样?”
阿桑沉默片刻,慢慢卷着手中的饼:“大概还是林大人,官运亨通,妻妾成群,子孙绕膝。每日上朝、议事、应酬,回到深宅大院,听一屋子人喊你‘老爷’。”
“然后呢?”
“然后在某个深夜醒来,望着雕花床顶,忽然觉得这一生,像戏台上一出热闹的戏——锣鼓喧天,满堂喝彩,可卸了妆,镜子里那张脸,自己都不认得。”
林清轩心头一震。这些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如果林家未倒,如果他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林清轩。可每一次设想,最终都停在某个空虚的节点上。是的,他会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权势、财富、名声。可然后呢?然后是在官场倾轧中如履薄冰,是在家族利益中斡旋算计,是在无数张笑脸中辨认真心假意,是在锦衣玉食里品出无尽的乏味。
就像父亲。那个曾官至二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林老爷,晚年却终日枯坐书房,对着满架诗书发呆。有次林清轩听见他对老仆喃喃:“我这辈子,究竟活出个什么?”
那时他不懂。如今懂了——父亲一生都在演“林大人”这个角色,演得太久,太投入,以至于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到最后,名利成了枷锁,身份成了牢笼,那朱门深院,反倒成了困住灵魂的华丽坟墓。
“幸好,”林清轩握住阿桑的手,那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温暖有力,“幸好我当年跌了一跤,跌出那堵高墙,跌进这实实在在的泥土里。”
阿桑反握他的手,掌心贴掌心,茧子磨着茧子。这是他们之间最常做的动作,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下午继续收割时,林清轩觉得手中的镰刀格外轻快。金黄的稻浪在他面前倒下,露出黝黑的土地。那土地沉默着,承载着春的希望、夏的汗水、秋的收获,也承载着他半生的跌宕与皈依。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割完最后一垄。林清轩直起酸痛的腰,望着堆成小山的稻捆,心头涌起一种朴实的成就感——这成就感,比当年金榜题名时更踏实,比在官场升迁时更真切。因为这是他与土地的直接对话,是他用双手从自然中换取的馈赠,不假他人,不涉权谋,干净得像秋日高远的天空。
阿桑递过汗巾,他接过擦脸时,忽然看见她鬓角沾着一根稻芒。他伸手轻轻拂去,动作自然而温柔。阿桑抬眼看他,暮色里,她的眼睛依然清亮,像山涧里从未被污染过的泉水。
“累了?”她问。
“累,但欢喜。”林清轩说,“这欢喜,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就像他们的爱情——不是话本里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狂热,而是在四季轮回里慢慢生长、沉淀下来的相知相守。它不喧嚣,不炫目,却像这脚下的土地,深厚、踏实,能托住生命所有的重量。
回程时,他们一人扛一捆稻子。沉甸甸的稻穗在肩上晃动,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林清轩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等阿桑,山道两旁,晚开的野菊星星点点,在暮色里泛着朦胧的光。
他想,这就是幸福了吧——简单、具体、触手可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时有序,天道酬勤。那些朱门里求神拜佛、炼丹问道追寻的“长生”“极乐”,或许从来不在云端,而在这沾满泥土的双手里,在这并肩而归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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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落下时,山村彻底静了下来。
那雪是半夜开始下的,簌簌的落雪声像天地间最轻柔的呼吸。林清轩醒来时,窗纸已泛着莹白的光。他轻轻起身,怕惊动身侧熟睡的阿桑——她近年畏寒,冬日总要他暖着才睡得好。
推开堂屋的门,冷风夹着雪沫扑面而来。院中已积了寸许厚的雪,洁白平整,像铺了层上好的宣纸。那棵老梅树的枝桠托着雪,黑褐与纯白对比分明,有种沉静的诗意。
林清轩披了旧棉袍,拿了扫帚慢慢扫雪。沙沙的扫雪声在清晨的静谧里格外清晰,每扫一下,就露出一小片湿润的青石板。这让他想起幼时在林府,冬日第一场雪后,仆人们要赶在天亮前将主要路径的雪扫净,免得主子们滑倒。那时他趴在暖阁的窗边看,觉得那些躬身扫雪的下人像忙碌的蚂蚁,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蚂蚁”中的一员。
可如今他觉得,扫雪是件极好的事。看着混沌的雪地在自己手下渐渐露出清晰的路径,有种实实在在的创造感。这比在官场那些虚虚实实的周旋、在家族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要干净得多,也踏实得多。
扫到院门时,他停下来,拄着扫帚望向远山。群山素裹,天地一白,那些夏日的蓊郁、秋日的绚烂,此刻都归于最纯粹的黑白二色。像极了人生——少年时五彩斑斓,以为世界尽在掌握;中年时跌宕起伏,尝遍酸甜苦辣;到了暮年,千帆过尽,反倒洗去浮华,剩下最本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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