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底色是什么?林清轩想,或许就是这院中的雪、灶里的火、身边那个人,以及一颗终于平静下来的心。
“这么冷,出来也不多穿件。”阿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件厚棉袄出来,不由分说披在他肩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烤红薯。
红薯烫手,香甜的热气从裂开的皮里冒出来。林清轩掰了一半给她,两人就站在院门边,看着雪,吃着红薯,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交融。
“还记得那年冬天吗?”阿桑忽然说,“你高热不退,我冒雪去镇上抓药,回来时摔了一跤,药撒了半包。”
林清轩当然记得。那是他落脚山村的第一个冬天,水土不服加上积郁成疾,差点没熬过去。阿桑守了他三天三夜,他昏昏沉沉中,总感觉有双冰凉的手在替他换额上的湿巾。后来他醒了,看见她趴在床边睡着,手里还攥着捣药的石杵。
“那时我想,”他轻声说,“若我就这么死了,这世上大概只有你会为我掉几滴眼泪。”
阿桑瞪他:“胡说什么。”可眼圈却微微红了。
林清轩笑了,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沫。那个冬天,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不仅是身体从鬼门关爬回来,更是灵魂从那场名为“林清轩”的大梦里彻底醒来。他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希望、谁的棋子,他只是个需要一碗药、需要一点暖、需要一个陪伴的普通人。
而这“普通”,于他而言,是劫后余生的馈赠。
午后雪停了。林清轩在堂屋生起炭盆,阿桑将秋天晒干的草药拿出来整理。那些草药摊在竹匾里,散发出混合的苦香——柴胡的清冽、甘草的甘醇、艾草的辛烈,还有金银花的微甜。这气味林清轩闻了三十年,已成了“家”的味道的一部分。
他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翻看那本《浮沉录》。这是他用旧账本的反面写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秀逸,渐渐变成如今的朴拙随意。里头记的不是什么惊世秘闻,只是一个从朱门跌进泥土的人,半生的所见所思。
翻到某一页,他停下来。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写的:
“今日扫雪,忽悟一事:朱门之中,人人求‘净’——净室、净衣、净食、净言,以为如此可远污浊。然此‘净’是隔绝之净,如琉璃罩中之花,美则美矣,无生气。今在乡野,雪混泥,衣沾尘,食粗粝,言直白,反觉此身此心,前所未有之‘清净’。盖真净者,非隔绝污浊,而是在污浊中不染其心也。”
阿桑探头来看:“写什么呢这么入神?”
林清轩将本子递过去。阿桑识字不多,但这些年他慢慢教,她已能读懂大半。她细细看罢,抬眼看他,眼底有温柔的光:“这话说得好。就像咱们这屋子,土墙泥地,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可住着踏实,睡得香甜。从前我进过镇上周大户家的宅子,那叫一个雕梁画栋、一尘不染,可我总觉得冷飕飕的,像进了庙里的菩萨殿——好看,但不是人住的地方。”
林清轩笑了。阿桑的话总是这样,朴拙却直指核心。是啊,人住的地方,就该有人间烟火气——有柴火的哔剥声,有饭菜的香气,有偶尔的杂乱,有生活实实在在的痕迹。那些过于“洁净”的所在,往往也最冰冷,最缺乏生机。
就像当年的林府。每间屋子都纤尘不染,仆人走路要踮脚,说话要低声,连咳嗽都要捂紧了嘴。可在那片死寂的“洁净”里,阴谋在暗处滋生,欲望在心底疯长,人人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演着一出早已写好的戏。
“阿桑,”他忽然问,“若当年我未被抄家,仍是林府大少爷,你可愿跟我?”
阿桑正在分拣柴胡的手停了停。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摇头:“不愿。”
“为何?”
“因为那样的林清轩,不会正眼瞧我这样一个山野村姑。”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算瞧见了,大概也只是纳进府当个丫鬟,或者收房做妾。我会活在那座华丽的笼子里,每天学着怎么行礼、怎么说话、怎么讨好你和你的正室夫人。那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林清轩沉默。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当年的他,眼高于顶,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就连纳妾也要挑知书达理的良家女子。阿桑这样的,确实入不了他的眼——不,是根本不会进入他的视野。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永无交集的可能。
是那场变故,将他从云端打落凡尘,跌进她所在的世界。是那些磨难,剥去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身份与伪装,露出最本真的内核。然后他们才看见彼此,不是隔着朱门与柴门的鸿沟,而是两个同样在苦难中挣扎、却又努力活出人样的灵魂。
“所以,”阿桑继续说,手里又开始分拣草药,“有时候我想,你那场祸事,对你、对我,或许是件幸事。它让你成了‘人’,而不是‘林大少爷’;它也让我能平等地站在你身边,而不是跪在你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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