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
林念桑闭上眼。户部账册上那一个个消失的名字,一笔笔模糊的款项,像一条隐伏的暗河,最终都流向某些深不见底的渊薮。他触及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接下来的几日,林念桑坚持亲自查勘账册、走访河工、验看物料。阻力如影随形。账册“恰好”被水渍污了几处关键数字;管仓库的吏员“突然”染病告假;曾向他透露实情的两个老河工,次日便“自愿”辞工还乡,不知所踪。
郑有德依旧恭敬,但笑容里的温度一日冷过一日。第三日午后,他独自来到驿馆,摒退左右,开门见山。
“林大人年轻有为,锐意进取,下官佩服。”他抿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发出一声轻响,“只是通州这地方,情形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清理旧账,功在朝廷,但若追索太急,恐怕……于大人前程有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瞒大人,京里几位老大人,对大人也是颇为关注的。听说吏部王尚书,就很欣赏大人的才干。王尚书与已故郑侍郎,乃是同年至交。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于国于民,并无大害。大人若能行个方便,通州上下,必感念大人恩德。今冬炭敬、冰敬,断不会短了大人一份。来年京察,也自有助力。”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赤裸。停手,有你的好处;再查下去,前程难料。
林念桑看着郑有德那张圆滑世故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清醒。这就是官场。姑母当年面对的,也是这般软硬兼施的罗网吧?她最终选择了抽身而去,保全了清白,却也让林家远离了权力中心,许多想做的事,再也无力去做。
自己该如何选?
沉默良久,就在郑有德以为他已被说动时,林念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郑大人,本官奉旨核查漕运新章试行情形,所见所闻,自当据实奏报。至于其他,非我所司,亦非我所虑。”
郑有德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他盯着林念桑看了片刻,点点头,起身拱手:“既然如此,下官告辞。但愿大人……一切顺利。”
“顺利”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郑有德走后,林念桑在窗前站了许久。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通州的奏报会被层层修饰,京中的压力会悄然而至,甚至他这些日子的“不合时宜”,都可能被渲染成“年轻气盛、滋扰地方”。他仿佛独自站在即将封冻的河面上,脚下冰层咔咔作响,不知何时会碎裂。
第七日,事情有了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日,林念桑决定去查看漕粮入库的仓场。新章程规定,漕粮抵岸需三日内核验入库,但实际往往拖延至十日半月,以致米粮霉变,损耗惊人。仓场主事是个姓刘的肥硕官员,照例推三阻四,不是钥匙不在,便是仓廪正在熏蒸除虫。
正僵持间,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官员,带着几名属吏匆匆赶来。此人身材挺拔,面容清瘦,一双眼睛锐利有神,行止间自有一股干练之气。他先向林念桑端正行礼:“下官通州府同知周砚,见过林大人。”随即转向那刘主事,厉声道:“刘主事,林大人奉旨核查漕务,查看仓场乃分内之事,何故阻拦?即刻打开丙字三号至七号仓廪,供大人查验!若有延误,本官唯你是问!”
刘主事显然对这位周同知颇为忌惮,讪讪不敢再言,忙吩咐人去取钥匙。
周砚转身,对林念桑语气转为恭敬:“林大人,下官来迟,让大人受扰了。通州府尹近日抱恙,府务暂由下官署理。大人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林念桑有些意外。通州府尹抱恙是真,但这位署理同知的态度,与漕运司那帮人的阳奉阴违截然不同。接下来的查访,周砚不仅全程陪同,且对各处情弊了如指掌,问及仓廪容量、历年损耗、胥吏陋规,皆对答如流,数据清晰。更难得的是,他并不刻意隐瞒问题,反而主动指出几处新章程试行中的漏洞与地方执行时的扭曲。
“漕运之弊,积重难返。”查看完仓场,周砚与林念桑漫步至运河边一处僻静柳堤,他望着浑浊的河水,叹道,“新章程立意甚好,但到了地方,若无得力之人,无雷霆手段,终究易被旧习吞噬。就如这河道疏浚,款项拨下来,经手之人雁过拔毛,真正用到河工上的,十不存五。雇募民夫,则层层转包克扣,到头来,活干了,河未治,民怨起,而肥私囊者安然无恙。”
林念桑心中震动:“周大人既深知其弊,为何不报?”
周砚苦笑:“报过。三年前,下官便曾联合几位正直同僚,具本上陈通州漕务十三弊。奏疏如石沉大海,了无回音。随后,那几位同僚,或调任闲职,或‘自愿’致仕。下官因是佐贰官,又有些……故旧渊源,方得暂留。但自此之后,许多事,便不是下官能过问的了。”
他转过头,看着林念桑,目光复杂:“直至闻听大人在京清理漕运旧账,揪出贪墨,又力推新政,下官才觉得,或许……时机又至。只是未想到,大人来得如此快,而阻力,恐比想象中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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