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桑默然。他听懂了周砚的言外之意:自己或许还是太年轻,太急切,低估了这潭水的深度和底下暗流的力道。
“周大人所说的‘故旧渊源’,不知是……”林念桑试探道。他直觉这位干练的同知,与自己此行,或许有更深关联。
周砚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半旧的锦囊,双手递给林念桑。锦囊用料普通,边角已磨损,但绣工极为精致,上面是一丛栩栩如生的翠竹。
林念桑接过,打开锦囊,里面并无贵重物品,只有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极小的“韵”字,字体清雅飘逸。他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周砚。
这玉佩,他认得。是姑母林清韵旧物!她身边亲近之人方有。父亲曾说,姑母当年离京前,将身边之物大多散去,尤其是曾帮助过的仆役、寒士,多得其赠。
周砚撩起官袍下摆,对着京城方向,郑重一揖。再起身时,眼中已有莹然之色:“下官周砚,原名周石头。家父周安,曾是贵府姑奶奶——林清韵小姐的车夫。二十六年前,家父患重疾,奄奄一息,是清韵小姐延医赠药,救回性命。又念家父诚实勤恳,家母早逝,独力抚养我艰难,便额外开恩,不仅未因家父病休扣除工钱,反而私下资助银钱,让我得以开蒙读书。小姐常说,‘雏凤清于老凤声’,寒门子弟若有志读书,便不该被贫贱所困。”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陷入了回忆:“我七岁那年,小姐将我叫到跟前,将这只锦囊和玉佩给我,说‘石头,这玉不算名贵,但望你见它如见初心。他日若能读书上进,当为百姓做实事,不可负你心中志气,亦不可负这世间对善良的期许。’后来……小姐离京归乡,音讯渐稀。家父常念叨小姐恩德,临终前嘱咐我,若他日得志,必当报效朝廷,清廉自守,方不负林家姑奶奶当年之义。”
周砚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林念桑:“家父病愈后,仍在林府驾车数年,直至小姐离京。我则发奋读书,幸得中举人,又蒙历任上官赏识,累迁至今日之位。这玉佩与锦囊,我随身携带二十六年,从未示人。今日见大人,如见当年清韵小姐风骨,更知大人身处漩涡,举步维艰。下官不才,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彻查通州漕弊,推行新政。这既是为国为民,亦是……偿还一段故人之恩,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秋风吹过柳堤,万千黄叶萧萧而下。运河的水缓缓流淌,承载着无数隐秘与时光。
林念桑握着那枚犹带体温的玉佩,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仿佛看到多年前,姑母将锦囊交给那个叫石头的小男孩的场景;看到姑母清亮的眼睛,温和而坚定的笑容;看到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如细雨润物般渗入世间的善行。
原来,善因真的会结果。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时光的长河里。
“周大人……”林念桑声音微涩,“姑母若知你今日作为,必感欣慰。”
周砚摇头:“清韵小姐当年行善,何曾图报?她帮的人,又何止我父子。下官今日所为,分内之事而已。只是,”他神色转为凝重,“通州局面盘根错节,郑有德等人不过是台前傀儡。大人欲破此局,需有实据,更需有雷霆之威。下官暗中收集了一些漕运司虚报工料、克扣民夫、与奸商勾结倒卖仓粮的凭证,或可助大人一臂之力。但若要连根拔起,恐需直抵天听。”
两人在柳树下深谈至日暮。周砚不仅提供了关键证据,更以其在通州为官多年的经验,剖析了漕弊背后的利益链条,从仓场胥吏到州县官员,再到与漕帮、粮商的勾结,甚至隐约指向了朝中某些品级不低的庇护者。他也提出了切实的补救建议:如何重新招募、善待河工,如何监督款项使用,如何改良漕粮收储流程。
“新政之要,在于执行之人。”周砚最后道,“章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若执行之人无公心,无担当,再好的章程也是一纸空文。反之,若得人,则事半而功倍。”
带着周砚提供的证据与建议,林念桑离开了通州。这一次,他不再孤单。他知道,在这混沌的官场中,在那些看似铁板一块的地方,仍有如周砚这般,因着多年前一点善念的滋养,而在心底保存着热血与良知的官员。他们或许沉默,或许暂时无力,但火种未熄。
回京后,林念桑并未立即发作。他将通州所见所弊,与周砚提供的实证细细梳理,写就一份密折,不仅详述漕运新章程在通州试行中的种种扭曲与贪腐,更附上了周砚提出的、基于地方实际情况的改良细则。他未广泛声张,只通过稳妥渠道,直呈御前。
等待批复的日子里,压力如期而至。有来自部里上司婉转的“提醒”,有同僚意味深长的“关心”,甚至有几份弹劾他“年轻躁进、骚扰地方、有辱官体”的奏章悄然出现。林念桑泰然处之,依旧埋首于户部繁杂的账册与新政文牍之中,只是行事愈发沉稳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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