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骚动起来,更多的诉苦声此起彼伏。
林念桑接过那卷田契,纸张已经脆得几乎一碰就碎。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按着鲜红的手印——那是老人不识字的父亲当年画下的押。
“这样的田契,还有多少?”他问随行的清苑知县。
知县脸色发白,汗珠从额角滚落:“下、下官不知……”
“不知?”林念桑的声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知县脸上,“那本官告诉你。清苑县在册田亩六万三千亩,可本官派人实地丈量,实有田亩不足四万八千亩。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亩,就是这样做出来的‘鬼田’。”
他转身面对乡民,提高了声音:“本官此次来,便是要革除此弊!从今日起,清苑县所有田亩重新丈量,按实有田亩造册。田契与册籍不符者,一律以实际测量为准。往后纳税,一亩田便是一亩税的,绝无虚加!”
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但林念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当晚,知县在衙署设宴。席间旁敲侧击,暗示清丈之事可以“灵活处置”。若林念桑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孝敬”奉上。
“刘知县。”林念桑放下筷子,目光平静,“你一年俸禄多少?”
知县一愣:“额,正七品,岁俸九十石。”
“那你这衙署,”林念桑环顾四周,“檀木桌椅、官窑瓷器、墙上的名家字画,还有后衙那座新修的园子……恐怕不止九百石吧?”
知县的脸瞬间惨白。
“清苑县不过中等县,百姓尚有人食不果腹,父母官却坐拥如此奢华。”林念桑站起身,“明日开始丈量田地,本官会亲自监督。刘知县,你好自为之。”
他走出花厅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月亮很圆,冷冷地挂在天上。
随从低声问:“大人,今夜会不会……”
“不会。”林念桑摇头,“他还不敢。但明日之后,就难说了。”
果然,第二日便出了事。
丈量队伍在城东遇到一群“乡绅”阻拦,声称那些田地是他们的祖产,不许官府丈量。带头的是个穿绸衫的中年人,满脸横肉,身后跟着几十个家丁,手持棍棒。
“谁敢动我们陈家的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林念桑上前一步:“官府丈量,造册纳税,天经地义。你们有何凭据说这些是陈家的地?”
“凭据?”那中年人冷笑,“在这清苑县,我陈家的话就是凭据!”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飞驰而至,马上骑士身着禁军服色,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将领。他在林念桑面前勒马,翻身而下,抱拳行礼:
“卑职禁军骁骑尉赵铮,奉李尚书之命,率五十骑前来护卫林大人推行新政!”
那陈姓乡绅脸色大变。
林念桑心中一暖——李晏之不仅给了政策,连后手都安排好了。
有禁军压阵,丈量工作终于得以推进。但阻力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账册“意外”失火、丈量工具“莫名”损坏、负责登记的吏员“突发急病”……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林念桑索性住进了县衙旁的驿站,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归。他跟着丈量队伍走遍了清苑县的田野,靴子磨破了两双,脸上晒脱了皮。有老农看他实在辛苦,递来一碗井水,他接过一饮而尽,抹抹嘴继续指挥造册。
那些原本观望的百姓,看到这位京城来的大官真的在田埂上奔走,真的在为他们重新划分田亩,态度渐渐转变。有人主动指出被豪强霸占的公田,有人拿出藏匿多年的真实田契,还有人半夜悄悄来到驿站,留下自家种的青菜和鸡蛋。
四月末,清苑县的清丈工作完成大半。
林念桑坐在驿站的油灯下,审核新造的鱼鳞册。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随从端来晚饭——两个粗面馍馍,一碟咸菜,一碗稀粥。
“大人,您瘦多了。”
林念桑摸摸自己的脸颊,笑了:“瘦些好,走路轻快。”
他掰开馍馍,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母亲阿桑也是这样在灯下做针线,省下自己的口粮让他和妹妹吃饱。那时家贫,常常是稀粥就咸菜,但母亲总是笑着说:“桑儿,记住,人活着不是为了吃多好、穿多好,是为了活得有筋骨。”
有筋骨。
他现在明白了母亲的话。筋骨不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是在困境中挺直的脊梁,是在诱惑前守住的本心,是在看到不公时站出来的勇气。
窗外传来蛙鸣,一声接一声,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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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定兴县的试点也开始了。
有了清苑县的经验,林念桑更加得心应手。他发明了“三联田契”——一份存县衙,一份存府衙,一份由农户自持,三份核对,杜绝篡改。又制定了“公示制”,每村的田亩丈量结果都要张榜公布,村民可互相监督,有异议当场提出。
阻力依然存在,但民心的天平已经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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